烈马嘶鸣。
张牧川听见后巷的动静,顾不得再做试探,从躺平了的特格尔腰间抽出高阳的匕首,揣进自己怀中,猫腰迈进堂内,环视左右,并未发现有何埋伏,遂直起了身子,快速奔向后巷。
他脚步轻快,遇着挡路的物件,腾身翻跃,只用了两个弹指的时间,便从破败宅院的前堂来到后巷。
只可惜,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张牧川望着急速远去的马车,皱了皱眉,没有立刻追过去。
人是跑不过骏马的,没必要白费劲。
他返身来到宅院前堂,瞟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武器,很快便分析出了这些武器是用哪些材料制作的,其中有何特殊之处。
正当他蹲下身子检查墙边地板时,外面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张牧川立刻起身,警惕地握着横刀靠近门口,侧脸瞄了一下庭院内,顿时双肩一松。
冲进来的是大批身穿褐甲的都督府府兵,还有十数名神色紧张的巡吏。
府兵一进宅院,自动散开,清理出一片绝对安全的场地,行动迅速,队伍规整,显然是经过了严苛的训练。
一张黑脸从府兵中冲了出来,在张牧川身前停下,拱手说着恕罪来迟,但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多少真诚。
张牧川定睛一瞧,发现来人是都督府市令周卫国,一步跨出前堂,也懒懒地拱了拱手,急切地说道,“人从后巷跑了,这里不止一个突厥狼崽子,该是我身上的酒味惊了他们,所以分出了一人拖住我,其他人则趁机出逃。我需要一张僰道县的详细图纸,上面不仅要有坊市排布,还要有沟渠土坡,破庙荒林的标注。”
周卫国怔了怔,轻咳一声,“牧川兄弟,如此重要的东西,我须得向……”
张牧川不等周卫国说完,哼了哼,“你家公子就在逃走的突厥狼崽子手中!”
周卫国闻言大惊,瞪圆了眼睛道,“什么!”
“先前迎江巷的意外是有人设计的,我看过那版辕,木轮被人做过手脚,滚动起来后,即便无人控制,也会始终保持一个方向前行……”张牧川一边朝着院外走去,一边解释着,刻意没有提起高阳也被突厥人绑走的事情。
周卫国的脸顿时变白了几分,声音颤抖道,“你是说都督的儿子在突厥人手中?”
张牧川微微点了点头。
周卫国绝望地立在院中,顿觉天地都灰暗了许多。
他今日真是倒了血霉,早上刚与碧青坊东家商议完一桩买卖,结果他前脚离开那边,后脚便听说碧青坊东家夫妇都死了,他支付的定金打了水漂。回到都督府,他屁股还没落到椅子上,就被党仁弘叫了过去,说是有个僰童贼胆包天,偷了府中的珍宝。
周卫国跟了党仁弘好几年,深知对方是属铁鸡公的,眼下被人薅走了几根毛,必然心疼得要死,都督心疼,他们这些下属就要肉疼。为了避免自己疼死,他急忙又跑了回去,亲自带人调查坊市有无那件珍宝的交易记录。
这边tຊ刚有点眉目,又听说县衙把疑似杀了碧青坊一家的案犯送了过来,他只好转头去调查案犯的供词,得知使团行踪已经传去长安,立马向党仁弘回禀,以免上峰铸成大错,害得自己也要跟着一起玩完。
将张牧川和王绩送出都督府后,他因迟迟没查出珍宝下落被党仁弘教训了一顿,心情极差,想着在坊市闲逛一会儿散散心,岂料又遇到迎江巷的那一场意外。
好不容易收拾了残局,他听巡吏汇报说是瞧见张牧川好像在追踪什么贼人,心想过来凑个热闹,若是张牧川没有抓到贼人,自己就看个笑话,嘲讽几句,发泄一下胸中的郁闷,如若张牧川侥幸逮住了贼人,自己的功劳簿上又可以添一笔,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谁曾想荣华富贵没到手,现在居然卷到了党仁弘儿子被绑的祸事之中,离死倒是更近了一步。
他太了解都督府的行事风格了,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必须要有人受罚,必须要有人承接党仁弘的怒火,长史参事级别太高,还有大用,底下的府兵小吏又不够份量,唯有他这个监管坊市的市令脑袋刚好合用。
想到此处,周卫国不禁打了个寒颤,慌忙追出院门,从怀中摸出一张图纸递给张牧川,“张兄,此乃我私人所绘,上面详细记录了僰道县的一砖一瓦,你快拿着它速速追踪突厥贼子,务必要将都督的儿子救回来!”
张牧川接过图纸一瞧,果真是记录了僰道县的一砖一瓦,这图纸上面描画的不只是他先前说那些,就连各家宅邸的院墙高矮都有标注。
有了如此详尽的图纸,张牧川相当于掌握了整个僰道县,救回高阳和党敬元的信心又增添了几分,他指了指图纸上的几个地方,轻声说道,“还要劳烦周大人立刻派兵在这几处布下道路障碍,如此便可缩定搜索范围。”
周卫国立刻抱拳应了一声,心急火燎地带着府兵离开,正巧与牵马赶来的杜依艺擦身而过,但也没心思寒暄,只是匆匆打了个招呼。
杜依艺看了看周卫国,又望了一眼破败宅院,把缰绳交到张牧川手中,皱眉问道,“守墨,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他心里的疑问像这破败宅子院中的荒草一样多。
方才他们几人在酒肆中吃喝,忽然迎江巷喧闹了起来,那动静太大,惊到了李姓胡商孩子手中的黑蝉。
黑蝉振翅而飞,穿过窗户,不知所踪。
李姓胡商的孩子哇哇哭闹,爬上窗户,想要寻回黑蝉。
李姓胡商急忙阻止,原本在讨论案情的张牧川和杜依艺也过去帮忙劝说孩子。
几人因此也瞧见了迎江巷鹅飞狗跳的糟乱场景,杜依艺有监察的职责,故而带着张牧川出去查看。
张牧川发现了版辕木轮的异常,觉得事情非比寻常,原本是建议杜依艺通知都督府,但瞧见一只呆头鹅后,便独自跑开了,还嘱咐杜依艺去黄氏酒肆牵上黑马,让黑马带路过来。
杜依艺一头雾水,却还是照着张牧川的吩咐做了,此时见到都督府的市令慌里慌张地从这儿离开,再也按捺不住,因而问了出来。
张牧川一面翻上马背,一面语速极快地解释着,“巷子里的那只鹅是使团的,平常都是高阳在照料,牲畜皆有灵性,方才受了惊吓,脱离了缅伯高的怀抱,开始寻找喂食自己的主人……原本我是让高阳去和使团会合的,可那大白鹅越走越偏,与缅伯高所在位置完全相反,说明高阳根本就没有听我的话。”
“想到她之前觉得突厥狼崽子有问题,我便猜想她该是独自去跟踪了,故而将大白鹅送还给缅伯高后,转向之前与高阳分别的地方,沿路寻踪来到这里,正好撞破突厥人绑架党仁弘儿子的阴谋!杜兄,眼下情况危急,不便细说,先救人要紧!”
杜依艺虽然还想问高阳是谁,但也知道轻重缓急,见张牧川勒马急转,又问了一句,“守墨,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虽让那都督府的黑脸市令布置了道路障碍,但那些贼子若是弃了马车,再伪装一番,恐怕也能跑出圈定的搜寻范围……你可带人去码头守着,倘有形迹可疑者,立马拿下!”张牧川迅速交代了一下,随即纵马而去。
他现在很是焦急,自己适才动作已经很轻,仍旧被对方察觉,说明这些突厥人很不简单。
破败宅子前堂的墙壁上挂着武器,那些都是近期制造的,很明显突厥人到僰道县就是为了秘密打造这些武器!
他们想做什么?
他们能做什么?
张牧川没有时间慢慢思考这些,他也不关心这些东西。
他只关心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高阳。
整个僰道县谁都可以有事,唯独高阳不行!
突厥人掳走党仁弘的儿子,肯定是为了让都督府投鼠忌器,以便安全脱身,他们会在乎党仁弘的儿子,可绝不会管高阳的死活。
必要之时,那些突厥人很可能还会拿高阳当挡箭牌。
张牧川越想越心惊,握着缰绳的手满是细汗,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自己人头滚滚的场景。
几滴迎风泪瞬时从他的眼角飙出。
张牧川忍不住在心中狂呼,高阳,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啊!
马车上的高阳反倒没有张牧川这么紧张,她缩在边角落,听着麻里衮和霍尔多用突厥语交流,窃窃发笑。
因为她在那两个突厥人的话语中听到了一个词,九成宫。
今年天气燥热,她那英明神武的阿耶早早就搬去了九成宫避暑。
事情很清楚了,这些突厥人不是杀害碧青坊的凶手,而是意图谋反的贼子!
虽然高阳心里还是有些遗憾,自己第一次推断案件真相的结论完全错误,但如果能揭穿这些逆贼的阴谋,将一场行刺扼杀在襁褓之中,想要阿耶会非常高兴。只要阿耶一高兴,她的婚事就有商量的可能!
一想到可以不用嫁给房遗爱那个没主见的爷宝男,她的唇角就不自觉地上扬。
艰难从麻袋中钻出来的党敬元看到高阳这副表情,吓了一大跳,立刻又缩回了麻袋之中,滚得离高阳远了一些。
他不禁在心中悲号,太可怕了,这些突厥人的手段真恐怖,竟将一个好端端的女子蹂躏成了疯婆子!
党敬元猜测着突厥人会如何对待自己,越想越害怕,一哆嗦,脑袋不慎撞到马车木板,竟又把自己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