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日落黄昏,程尧陪着我去看了曾祖父。
他的墓前是堆成小山的白菊和白玫瑰,可想而知,曾有多少人来悼念过他。
我低头看着手中暖橘色的太阳花,仿佛觉得自己是个另类。
可是即便在旁人眼里,我是个怪咖,又有什么关系?
来悼念的人,不管是敬佩还是仰慕,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那么多花束,却没有一朵是我曾祖父最爱的。
我弯下腰,把太阳花放在曾祖父的墓前,夕阳的余晖笼下来,太阳花又温暖了几分。
晚风拂过,吹乱了我的头发。
我伸手理了理,将吹乱的头发压在耳后,站在墓前,静静地凝视着照片中的曾祖父,仿佛我望着他,他也还看着我一样。
很奇怪,在墓前,我竟然没有所谓的沉痛和悲伤,内心反而平静得不像话。
就像那天曾祖父说的那样——
等到与你再见一面,我啊,已经很满足了。
此时的我无比的庆幸,在曾祖父去世前,我曾回来过,我曾去见过他。
至少,我没有让曾祖父带着对我的遗憾离开;而我,没有后悔因为自己的倔强错过与曾祖父的最后一次见面。
在风中伫立了许久,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倒是程尧,跪在曾祖父的墓前,低喃着话语。可是他的声音太低,又像自言自语,究竟在说什么,我听不清,仿佛那是他和曾祖父之间的秘密。
我跪别曾祖父,像很多年前,出门上学一样,笑着跟他讲,“我走啦!”
只不过,从前是冒着晨曦;现在是朝着日落。
而我知道,就如同曾祖父等着我回家一样,在以后的每一天里,他都活在我心里。
所以,我不悲伤,也不难过,甚至因为记得曾祖父对我的每一抹慈祥的笑意而心生欢喜。
转身离开,低头之间,看见程尧西装裤膝盖处的灰印子,我扬起了唇角,将手塞进他的大掌,朝着前方迈开了脚步。
晚上,收到陈伯发给我的宣读遗嘱的时间。
三天后,我回到了邵家。
十分没出息地拉上了程尧一起。
坐在邵家的大厅,看到了我曾经的爷爷奶奶,还有我的父母,还有邵遥司子奇和她父母。
被程尧握着的手很温暖,我的内心十分平静,淡然地唤了一声爷爷奶奶,爸爸妈妈。
原来,我曾经害怕面对的,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和困难。
爷爷奶奶抬头瞄了我一眼,应了一声后,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我爸妈也哽咽应了一声,我看了一眼我妈妈眼底的泪花,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他们在长沙发坐了一排,我跟程尧坐在小沙发上,稍稍拉开一些距离。
律师见人到齐了,便开始念遗嘱。
曾祖父名下的公司的股份,还有曾祖父名下的房产和收藏的古董全都平均分配给了每个人,甚至连我刚学会走路的弟弟都没有忘记。
他们每个人听后,虽然脸上保持着沉痛,但眼底的亮光和忍不住微微翘起的唇角出卖了她们的开心。
甚至小叔和婶婶两人还互相咬着耳朵窃窃私语。
“诶……那阿嘉的呢?”突然邵遥小声地说了一句,一瞬间,客厅都安静了。
律师咳嗽了一声,说遗嘱还没公读完。
紧接着,他把遗嘱念完,剩下的部分是,曾祖父把他所有的作品全都留给了我一个人。
听完,客厅比刚才静得厉害了,死一般的寂静。
股份,房产,存款,甚至古董,虽然都价值不菲,但是跟一个国画大师的作品来说,说不值一提也不为过的。
那些东西,曾祖父一分也没有给我,却把他所有的心血只留给了我一个人。
“是不是遗嘱错啦?”过了好一会儿,小婶率先反应过来。
“是啊,我爸怎么可能会把他的作品全给……”爷爷也忍不住开口,只不过说到我名字的时候,可能因为之前害我坠楼,切肾,自杀的事心底有那么一丝的内疚,最终把后面的话全都咽了回去,保持了沉默。
坐在奶奶旁边的小叔扯了扯奶奶的衣角,奶奶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也跟着说:“律师,你确定吗?要不,你再看看,是不是爸还有其他的遗嘱?或者这是很久以前草拟的,你拿错了?”
我父亲沉吟片刻,也皱着眉开口问:“对啊律师,爷爷是疼阿嘉,只不过这全部都给阿嘉……是不是哪里错了?”
就连我妈妈也说:“是啊是啊,爷爷最喜欢小遥了,何况……何况小遥才是爷爷的亲陈孙。律师您再看看,写的名字是不是小遥,您看错了?”
我垂着眼眸,对于她们的疑惑和争论,一句话也不参与。
这样的事,我已经习以为常。
从我懂事起,虽然我比邵遥小,但是妈妈告诉我的是要让着邵遥。家里什么东西,都是先给邵遥之后再给我。
那个时候我不懂,只以为是邵遥身体不好,所以才照顾她。
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我不是邵家的孩子,所以不能多拿,不敢多得……
程尧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仿佛是在给我温暖和力量。
我偏过头看向他,朝他笑了笑。想告诉他,我没事。
“没错的,这份遗嘱公证过了,邵老生前立遗嘱的时候也再三强调过,他生前所有的作品仅归邵嘉小姐所有。”
即便律师这样说,众人也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眉头皱紧,“这……”
律师说,如果没有问题,让我们签字。
没有曾祖父的邵宅,我不想在这里多呆,更不想再多看几眼他们的脸,俯身伸手去拿笔。
“阿嘉!”妈妈突然拔高音调唤了我一声。
我抬头望向她,见她抿着唇,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咽了好几口唾沫,最后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只是紧锁着眉头紧紧地盯着我。
我懂她的意思,她是让我不要签字,她是在告诉我,这些都不是该我所得的,我不应该要,我不能要的。
收回目光,我垂眸看着律师递过来的遗嘱,凝视了一会儿后,提笔签上了字,再也没有一丝丝犹豫。
“阿嘉你……!”妈妈来不及阻止,见我签字放下笔,她有些气急,但碍于她是她把我拉上28楼,是她把我推下去的事,愧疚不已,生气却又不能责骂我,只能最后别开脸不再看我。
我知道,她是在气我不懂事,不应该贪心拿这些。
但我这不是贪心。
曾祖父的用意,我明白,我懂得。
但是我并不想解释。
反正解释在他们眼里,都没有意义。
我站起身,看向律师,“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可以走了吗?”
他做曾祖父的律师已经很多年了,所以对于那些往事他是了解的。律师点点头,说之后的相关手续和问题他会再联系我。
我点头,说了声谢谢,麻烦了。
然后拉着程尧的手,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的邵宅。
坐上副驾驶,程尧没有急着开车,而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顺着我的肩,我的胳膊,掌心包裹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他想告诉我,我的身边,有他在。
我笑着说,我没有那么脆弱。让他不用担心。
程尧启动车,我头靠着一侧,回过头望着他的侧脸,眉眼都笑了。
心道:你傻呀!正是因为你在我身边,所以我才足够安心的呀……
回到家,程尧坐在沙发上处理邮件,我去厨房慢悠悠地准备午餐,期间切菜的时候,戴着耳机给杨超打了个电话。
跟他说了声对不起,说我不是故意放他鸽子的。
我切着菜,杨超那边沉默了许久许久,我疑惑地放下刀,擦了擦手,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仍在通话中呀,“杨超,你还在么?”
“我在。”他低落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我皱了皱眉,“你怎么了?心情不好,还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我没事。”他闷闷地回答。
闻言,我松了一口气。
虽然杨超不会骗我,但仍旧有一些迟疑,“那你为什么语气那么不好?”
又是一段沉默。
“姐……”杨超的声音突然严肃认真,“你还好么?”
“我很好啊,怎么了?”杨超的话和态度,让我有些懵。
“我现在在吉维尼,你不在家,去哪里了?”
“你去吉维尼了?你怎么……”
“你曾祖父的事,我都听说了。”杨超打断我,他的语气有一种透不过气的压抑,“你能不能不要出了什么事都躲起来一个人承受?我是你弟弟!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做你的倚靠了!”
“我没事,真的。”
我明白过来,他是在自责发生那些事的时候,曾经的他还太小。
杨超一直觉得,我当年受了很多苦,很多委屈,是因为他还没有长大,没有能保护我的能力。所以后来,他不断地学习,不断地让自己变得强大,以至于强大到为我撑起一片蓝天,给我一隅安好。
他做到了。
我后来想通了,也放下了,而他没有。
所以,我的事,甚至我的身体情况,他都倍加关注,小心翼翼。
“你每次都这么说!姐!哪怕一次,你难过的时候,让我在身边陪着你,一次也好!”他低吼着。
二十几岁的人,人前站在食物链上层的大人物,此时却像一个孩童般委屈。“是不是在你心里,我跟他们一样,都是被你挡在外面的人!是不是,在你心里,我一点都不重要?!”
“我知道。”我柔声地安抚着他,“我一直都知道你很能干。杨超,也许你没发现,但是事实确实是,这几年,我一直都在你的保护下生活。这几年,我也是一直都依靠着你,过在你为我寻找的花园小镇里。不是吗?”
虽然我是想安抚他的情绪,可是说着说着,倒是把自己说得鼻尖发酸,眼眶热热的有些湿润。在所有人丢弃我的时候,是他执着地拉着我的手,固执地扫走我世界的黑暗,将阳光一点一点捧进来……
我怎么会不把他放在心上?我又怎么舍得他难过委屈?
“你是不是傻?除了你,谁还在我心上?与我而言,谁又能比你重要?”我哽咽着假装生气道。
“那你为什么不在家,躲着不见我?”杨超闷声闷气地说,像是孩子气地数着我欺负他的往事,“你说等我回来吃饭的,我加班加点搞完事情,提前回来,你回了吉维尼。我开完会飞了法国赶到吉维尼,你又躲着不见我……”
闻言,我无声地“呵”了一下,无奈又好气,“我……唔。”
我瞪大眼睛,望着抱着我拥吻的男人,不明白他何时过来的,更不明白他重重地啃咬着我嘴唇,像是在生气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听到我这边的异样,杨超把刚才的控诉忘得一干二净,立马急切地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