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国彬十岁那年，他嫌冷不愿意出门，只窝在火炕上披着被子看书。
是个下午，邻居的院子突然嘈杂起来，他本是不想看的，可过了一会儿，竟然听到了小孩子哇哇哇哭。
他想，那个被强奸的知青生下了孩子，婴儿哭声还很嘹亮，他起了兴趣，还没见过刚出生的孩子呢，去看看。
他翻墙过去的时候，一群人正守着李想怕她做傻事，而刚出生的孩子，tຊ就被扔在了一边的桌子上，荀国彬走过了看，皱巴巴像只猴子一样，眼睛咪咪着还未睁开，当下只觉得：真是丑。
可那眯着眼的小婴儿哼唧了一声，竟然渐渐睁开了双眼，圆溜溜得，眼珠子黑亮，荀国彬感觉像是在放光，一下子心里痒痒，只觉得真漂亮，这婴儿真漂亮！
他一把掀开小被子，“哇，是个小女娃！”
小女孩可怜极了，当晚母亲就自杀了。
但是她母亲给她取了名字，叫玖意，荀国彬念着，他觉得“玖”这个字好看又好听，果然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李玖意整夜整夜的哭，谁抱都不行，只有荀国彬抱着时，才会咯咯咯笑着。
小玖意在荀国彬怀里笑到了一岁，两岁，三岁……五岁。
小玖意五岁那年，荀国彬十五岁，他跪在父亲的灵堂里，不吃不喝，小玖意便在旁边陪着，受不住时便哭着要荀国彬抱。
荀国彬埋在小玖意头顶，“小玖，不要离开哥哥，哥哥只有你了。”
“小玖不离开哥哥，小玖要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荀国彬在父亲下葬后整个人就变得沉默寡言，大家总怕这孩子出事，时常盯着，一直到他十八岁，突然就离开，说去要当兵了。
“小玖，等哥哥回来，哥哥回来就娶你。”
八岁的李玖意低垂着脑袋，“可是大伯娘让我离你远点。”
荀国彬只是摸摸她的头，就转身离开了，这一转身，就是十年。
十年过去，李玖意早不是当年那个离不开他的小女孩，荀国彬陷入悲伤久久不能平复。
李玖意哭着哭着觉出了没意思，真没出息，有什么好哭的，被嫌弃也不是一次两次。
荀国彬肯定嫌弃她了，她就知道，不会有人喜欢她的。自己亲生的爸妈哥哥都不喜欢她，怎么可能会有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喜欢自己。
为什么老天爷不能让她直接睡死过去呢，来到这里干什么呢？
她现在很确定，这里绝对不是一个剧本，这可能是平行时空存在的一个年代，这里的人、事、物，都这样的真实。
她只当自己重活了一辈子，可为什么老天爷要对自己这么不公平，上辈子便是个无人爱的小可怜，这辈子竟然还是。
李玖意止住了哭泣，直骂自己不长记性。人家对你一点点好你就得意忘形了，真是个笨蛋。
碗中的鸡蛋煎地焦黄，李玖意本着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想法一口塞进去嘴里两个蛋，嗯，真好吃。
荀国彬手正死死掐着炕边，平复了许久，这才把涌上心头的酸涩压进去，“小玖，你大伯不会有事的，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等他出来了，他会好好对你的，等我回了驻地，我就把每个月的工资给你邮回来，你到时候想买什么自己买，钱要是不够你就给我打电话，邮局就能打……小玖，以后不要吃土了。”
吃土？
李玖意狐疑了下，荀国彬怎么会用网络热词了，他怎么知道现在自己穷的吃土。而且，刚才还说要把自己带走，现在就变成了邮钱，果然男人是不可靠的。
好不容易把两个鸡蛋咽下去，荀国彬正好接过一杯水，李玖意喝完又想上炕躺着，猛然就看到了自己那个坑，刚来那几天整晚睡不着抠出来的坑。
她瞬间懂了那句“吃土”是怎么一回事了，要解释吗？怎么解释？
荀国彬收了碗筷又回自己家把昨天买的东西都给李玖意提过了过来，李玖意正翘着腿躺在炕上假寐。
“小玖，糖不要多吃，每天吃一个或者隔天吃两个，你要是吃完了就自己去买，或者让八两给你捎回来，你也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们那边的糖果也有很多，我可以给你邮回来。”
李玖意闭着眼睛才不想理他，这狗男人谁爱要要去吧，要真是和别人结婚了，她就当个恶毒小姑子。
荀国彬又交代了好多，“小玖，我去看一眼我爸，明天就走了，这次回来见你……见你也长大了，挺不错的。”
混蛋男人！渣男！负心汉！心口不一的犟种！王八蛋！
李玖意心里正用各种“文明用语”问候荀国彬。
荀国彬见李玖意还是不说话，自顾自地坐到炕边，“小玖，你会给我打电话吧？”
“打打打!打屁啊打，我才不给你打！”
荀国彬满腔子话被堵死，他浑身不得劲地难受，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李玖意这个小东西！这么多年光长硬骨头和刺了，非得气死他才行。
李玖意哼了一声，“打电话不要钱啊！那钱都够我买好多糖了。”
荀国彬急忙说：“我多给你点钱，我每个月工资一百二，我给你寄回来一百块让你买吃喝衣裳，再单独给你寄五块钱，用来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李玖意翻了个身子背对荀国彬，“我不打，我不会打电话。”
荀国彬急切道：“我教你，我一会儿带你去邮局，亲自给你示范，你这么聪明，很快就能学会的。”
“我不我不！我就是不打！”李玖意蹬着腿，表达她现在有多烦躁。
荀国彬整个人都要碎掉了，他惦记了这么多年的小女孩，是自己每次执行任务的信念，早知道是这样，他就不离开了，他就守着李玖意长大。
李玖意才是感觉伤心极了，心酸到了脖子上，害怕自己再开口就哽咽住了，荀国彬就是个大笨蛋，他根本就不想当哥哥，他明明就是想当情哥哥，这个怂蛋。
从那个“吃土”开始，又加上昨天的求婚失败，李玖意就突然想清楚荀国彬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了，而他说完后看到自己哭，以为是不想嫁给他，所以才说当哥哥，后面就有了寄钱，还打电话？
李玖意就说不，她就不答应，让那个榆木脑袋想去吧。
可她又怕那榆木脑袋想不通，自己作了一会儿觉得气也消了，偷偷瞟了荀国彬下，他坐在炕边弯着腰，低着脑袋神情不佳，像是被阴天娃娃笼罩了。
李玖意就想赶紧去去抱抱他，她知道错了，不欺负荀国彬了。
荀国彬都能妥协到一百二的工资给自己一百零五了，自己还在不满意啥？这男人到了现代可是稀缺物种，现在让自己遇到了，那得求爷爷告奶奶把人留住。
就是那直肠子不会转弯地情商让人生气，不过也是可以原谅的了。
李玖意正要起身，荀国彬却突然站了起来，“我去看看我爸。”
整个人就和一阵风一样消失了，李玖意一想到荀国彬说去看了他爸就要走了，整个人也着急了，自己要是因为作把这么好的男人给错过了，怕是肠子要悔青，阎王殿里得哭破天。
荀国彬跪在他父亲坟前无声流着泪，已经不能用心痛形容，怕是没心了，他觉得自己当下心悸过了才好，以后也不用看着李玖意结婚生子，孩子叫自己叔叔。
“爸，为什么小玖不喜欢我呢，我真的有这么招人讨厌吗？妈当时带走了弟弟，不要我，爷爷奶奶也不喜欢我，没有人喜欢我，你也早早离开我，小意也不要我，谁都不要我……”
李玖意气喘吁吁赶到时，荀国彬正靠在土堆上不知道低喃着什么，她再不想耽搁，两步跨到立着的碑前，径直跪下。
“呜呜呜，末叔叔，彬哥哥不要我了，他不娶我了，他说只把我当妹妹，以后还要给我找人家把我嫁掉，他明明说过要娶我的啊，呜呜呜末叔叔你快带走小玖吧，要小玖嫁给别人，那小玖活不下去了啊！”
荀国彬僵硬着直起身子，不可思议地看着李玖意，他刚才听到了什么？
李玖意颠倒黑白来他爸坟前哭什么，明明是她不想嫁给自己，昨日问了几次都是各种推脱，今天自己一提带她走就害怕地哭，现如今怎么成了他不想娶，这倒打一耙的本事着实让荀国彬惊叹。
荀国彬走过去把李玖意拉开，闷声道：“别再我爸面前瞎说，明明是你不想嫁给我！”
尽管荀国彬的语气在表达恼怒，可神情还是出卖了自己，他迫切地希望李玖意赶紧说一句“她想嫁的。”
荀国彬眼中的殷切刺痛了李玖意的心，自己才与这个男人见了两次，可他对自己的那股子爱意却让她深深从心底觉得安全，即使有过片刻的怀疑，总会将上辈子自己受过的委屈强行在荀国彬身上去加以验证，可这对荀国彬不公平。
李玖意上前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荀国彬的腰，“呜呜！是你说要把我嫁给别人啊！你就是不想娶我了！”
晴天霹雳！荀国彬对天发誓自己没有这么说过，即使是当时他是那么想的，可根本说不出口，自己怎么能允许小玖嫁给别人，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呜呜呜！哥哥不要小玖了，小玖要去跳河！”
荀国彬想清楚了一切，无奈地轻拍了下她的后脑勺，噙着笑，“胡说，以后不准再说跳河这件tຊ事！”
李玖意心里偷笑着，嘴上还是呜呜呜哭着，“哥哥还说不要带我走了，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哥哥肯定是在那边有了喜欢的人，到时候哥哥娶媳妇生小孩，小玖可怎么办啊！”
荀国彬现在算是彻底知道李玖意编故事的能力到底多丰富了，“我钱都给你了哪里还能娶得起媳妇！”
“啊啊啊！哥哥真的是要娶媳妇！小玖要去跳河！”
荀国彬气的一巴掌打在她屁股上，李玖意红着眼睛从他怀里退出来，咬着嘴唇抽抽嗒嗒。
要搁平时，这副样子准得把荀国彬心疼坏，可现在，荀国彬只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小混蛋。
自己今日也是傻了，竟然被这么个小玩意耍着玩，从被她代入那句“不要他当哥哥”后，自己的思绪就被拉跑偏了。
后面的一切简直就是他人生的一大败笔，战场上幸好遇不到这种情况，也遇不上能让自己丢了脑子的人，否则自己得输的尸身分离。
荀国彬掐住李玖意的下巴，把她的嘴唇解救出来，“专门气哥哥是不是？”
李玖意当然不会承认，傲娇地转头，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哼，谁让你不给我把饭端到炕上吃。”
荀国彬错愕不已，简直是无理占三分。
忍不住屈起手指敲了下李玖意的脑门，真是什么鬼话都能说出来。
李玖意顺杆子往上爬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好，见荀国彬神情愉悦，继续顺：“那我要是嫁给你，你会让我在床上吃饭吃糕点糖果吗？”
荀国彬手还在李玖意后腰放着，摸搓着一处骨头，终于想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肯定是黄桂兰不给李玖意吃饭，这可怜的孩子只能深夜躲在炕上吃土，所以特别想在炕上吃东西，早晨估计是想和自己撒娇下让他把面端炕上吃，奈何他没懂其中的含义，才闹出这么一大场误会，果真是要这小东西气糊涂了。
“会，你想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
“那我什么时候起床都可以吃饭吗？”
荀国彬抿了下嘴唇，心想：这个有点难，他要是休息，便是小玖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吃，可他要上班，小玖就只能醒来自己做了。
但眼下绝对不能这样说，小东西被黄桂兰饿怕了，跟着自己要还是不能饿了就吃，又要开始伤心地哭了，荀国彬知觉自己心口已经被捅成筛子了，可不能再让李玖意说点什么狠话伤他了，看来自己回去免不得去炊事班一番打点走人情。
“能，只要你饿了就有吃的，无论什么时候。”
李玖意努努嘴，虽然听到荀国彬的话很开心，可小黄人和蓝骑士还得多久才能来拯救她。
荀国彬看着李玖意终于不哭了，握着肩膀站好，“我这次回去以后多出任务多立功，尽快升到旅长，也可以给你请个保姆。”
“真的吗？那你现在是什么长呀？”假装自己不知道。
荀国彬落寞着说：“团长。”
李玖意故意张大了嘴巴，哇一声，“哥哥你好厉害啊！团长这名字一听就是大人物！一个团呢！”
荀国彬轻轻“呃”了下，“你放心，只要你嫁给我，我发誓，我一定尽快让你成旅长夫人，师长夫人，军……”
李玖意怂恿着他继续说呀，荀国彬却顿住了，“越往上就越难了，我前十年那是赶上了点变动，要不也升不了这么快，但是我一定会努力的。”
“我知道，哥哥这么努力，就是要让小玖过上好日子，哥哥时刻谨记，努力赚钱，要给小玖买冰箱电视洗衣机！”
荀国彬扬起嘴角，微微弓腰搂住李玖意，下巴搭在她肩膀处，“小玖，这些东西哥哥现在也能给你买。”
自己十年的工资，各种出任务的奖金，合起来买这些也是可以的。
李玖意却摇摇头，“现在不用，再过几年。”
她可不想自己买个电视，全村的人都要来看。
李玖意一偏头就见坟堆一旁长着狗尾巴草，挣脱开荀国彬跑过去抽了两根，圈成两个环举到荀国彬面前。
“哥哥，求婚啊！”
荀国彬突然听到自己心脏“砰”一声，像是有人在上面开了一枪却不感觉疼，只是麻麻地发烫，脑袋里炸开了花，比他第一次见到炸弹爆炸的火花都艳丽。
他垂在腿边两侧的手臂紧绷着，死死握着拳头，等了几秒钟，长呼出一口气，握紧的拳头松开，颤颤巍巍地接过那只小小的草环。
郑重其事，“小玖，嫁给我。”
李玖意挑了下眉示意继续，荀国彬回挑了下，李玖意双手摊开，表示：没了？
荀国彬皱起眉头，抬起的手腕僵住。
李玖意无奈了下，怎么不跪下呢，求婚仪式要有的呀！
“你求婚都不下跪的嘛？”
荀国彬疑惑了下，但看到后面是自己父亲的坟堆，也不多想，便直直跪下了。
砰一声，土灰被扬起，李玖意只觉得自己眼前似倒了一座山。
“小玖，我想娶你，嫁给我吧。”
李玖意满脑子黑线，谁家求婚双膝跪地啊！这哪里是求婚，这是认亲吧。
李玖意想把他拉起来，可荀国彬不等她说愿意就不起。
“我的好哥哥啊，你可别折煞我了，赶紧起来。”
“小玖，今天当着我爸的面，嫁给我吧！”
李玖意也不拉他了，跪错了就跪错了吧，可是这求婚的话，就不能稍微多说两句吗？
表表态度呀？什么一辈子只爱你，一辈子对你好。
显然荀国彬是不会说的，他跃跃欲试地已经要把草环套进去了。
李玖意也认了，没办法，谁让她男人生活在这个年代，还是个直男。
荀国彬成功的把人套住了，站起身紧紧抱住李玖意，“小玖，我回去就写结婚报告！”
李玖意感觉自己快被勒断气，其他人求完婚不都会亲吻自己的未婚妻吗？
自己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啊，她用力地拍着荀国彬的后背，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荀国彬带着李玖意跪拜完自己父亲后，牵着人下山了。
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举起李玖意的手，神情灿烂，“你昨天在商店就答应我了对不对！”
李玖意白了他一眼，真是个傻子，这傻货是怎么当上团长的。
“咱们下午县城里，我去给你买戒指！”
“不！”
她可不喜欢戴金戒指，只是昨天想暗示荀国彬而已，她想要钻戒，小县城可没有，不过李玖意也喜欢金子，没有人会不喜欢金子。
李玖意哎了一声，突然有了个想法，她现在要开始多囤黄金。
荀国彬不知道她小脑袋瓜又在想着什么，只是知道她当下开心，不过还是没忍住想教育一下。
“小玖，以后和我说话，不可以直接说我不、不要、不买、不大、不愿意、不喜欢之类的话，那样的话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好好表达自己的意思，知道了吗？”
“我不！”
荀国彬啧了一声，展开手掌吓唬她，“再敢说不打你屁股啊！”
“我……哥哥欺负人，刚到手就不珍惜，哼！”
“以后也不准再哼，像什么样子，好好说话，有什么不满就全说出来，别老让我猜，你现在长大了，不是小时候，哥哥还离开你这么长时间，对你的了解也不多了，时常不知道你这个小脑袋里在想什么！”
李玖意捂着嘴嘿嘿笑，直男也有直男的好处嘛，会告诉你，有什么事就直说！
李玖意想，那她可就直说了，“我要跟你走，所以你不用寄钱了，那你还会把你工资给我吗？”
“给，都给你，我一分都不留。”
李玖意拉着荀国彬的胳膊高兴乱摇，“那不行，我得给你留一分钱。”
这要是放在现代，就是开玩笑，可是现在，一分钱也能花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