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敷衍，总算把范裕民打发走，萧景明舒了口气，举目一望，正瞥见姜薇往大门外走的背影。大概因为练舞出身，她走路时腰背笔直，身姿轻盈，很有韵律美，只是这会步履稍快，多少反映出她不耐的心情。
他的心不免往下沉了沉。
他早就知道范裕民请他来电影沙龙是别有用心。借着轮船招商局董事之便，范裕民名下的商贸运输生意越做越大，前段时间还扩张到了楚江地区。而平岭至关河一线正是整个楚江地区的咽喉，无论陆路水路，都需经此中转。范裕民想操纵楚江地区的货运，就必须打通平关一线，也就是说，要和占据此地的军阀萧景行达成协议。
是以范裕民对萧景明极其热络，巴望他能早日促成两方的合作，钱物没少送。萧景明收下，转手就充作了萧景行的军费，而运输协议的事，他只传达大哥的意思，没松过口，也没向范裕民透漏过一点口风。
范裕民有些急了，应是从太太那里听说了萧景明对姜薇有点意思，这次特意请他来电影沙龙，试图从此处打开突破口。
他想见姜薇一面，还是应了这个约。当然他事先已和大哥商定了应对的说辞，还要再拖一拖范裕民。范裕民不甘心，软磨硬泡要萧景明给个准信，他什么好处都可以给，包括让太太撮合萧景明和姜薇，甚至直接把她送上他的床也有办法。
萧景明怒火蹭蹭直冒。这对夫妻利欲熏心简直愚不可及，之前一唱一和地撮合已经太露痕迹，现在范裕民还放出这样的话，要把他萧景明置于何地。
所谓送上床的办法，无非是利诱，威胁，或下药。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对姜薇，是根本没把她当个人，而是个可以摆布的物件，这不仅是侮辱姜薇，也侮辱了萧景明。若非顾及大哥的事，他当场就要翻脸，好不容易压下怒火，他沉着脸，用最严厉的语气警告范裕民，别在姜薇身上打主意，要是姜薇受到一丁点伤害，那么后果可不止楚江地区禁运那么简单。
他一字一顿的阴沉威胁颇能唬人，范裕民本能地倒退一步，连声保证绝不造次。
可是以姜薇的聪慧，要看出范裕民夫妇的用意并不难，也难免将反感波及到他，往后和姜薇相处，就更伤脑筋了。
你对她，是真喜欢上了？萧景明想起昨晚喝酒时，宋元恺问的话。
其实这个问题，他曾问过自己很多遍。从菲利酒店初见，到老半斋吃面遇险，其中的诸般牵连，他无法否认，和内心深处对苏蕴青的牵念脱不了干系。姜薇同苏蕴青长得太像，他总能从她秀丽的面庞上，看到苏蕴青的影子，于是他无法自控地想要更多。彼时她有恋人，他明白他无权破坏她的幸福。经过一番矛盾挣扎，他残存的一点理智最终战胜了他的欲念，他选择退出她的生活，只在舞台下，远远地看着她。他想这就足够了。
直到他得悉姜薇和未婚夫分手的消息。姜薇的黯然神伤固然令他心里也不好受，但另一方面，他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振奋。那晚送酒醉的姜薇回旅社，他确定自己是真的喜欢她，这个叫姜薇的女孩子，他了解她的骄傲倔强，她的勇敢果决，她蓬勃如野草的生命力，以及她深藏内心的脆弱不安。她是生动鲜明、独一无二的，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
却也是那么触不可及。
一直以来，他都是借着寻欢作乐的名头，掩盖在上海的秘密行动。混淆视听的目的是达到了，却也让他再难甩掉风流浪荡的标签，至少在姜薇这里，她认定了他是个纨绔。他每次靠近，都能察觉到她的防备，仿佛刺猬竖起全身的刺。
下次见面，她是会对他疾言厉色，还是冷若冰霜？
当萧景明从沉思中回过神，那一抹袅娜的浅红早已消失在融融春日里。
事实上，对于这次沙龙，姜薇没想那么多。当时她固然有被利用之感，对何莉莉的好感大打折扣，回去之后，她的心思便被冯屏南的电影填满，完全没空再去想其他。
试戏女主角拿到剧本，她却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之中。这部电影名为《摩登女郎》，乃是描述新时代都会女性解放天性、勇敢追求爱情的生活，戏中女主角有一幕出浴撩拨男子的重头戏，需裸身出镜，仅将关键部位以肥皂泡盖住，造成若隐若现的性感效果，这就是冯屏南所指的“突破”。时下虽说风气日渐开明，但出演此种暴露镜头，且要在银幕上供大众观看，仍算极其超前出格的行为，将引发的舆论关注可想而知。
纠结再三，姜薇还是婉拒了这部电影。即使这是她第一次拿到女主角，又是名导大作，机会难得，但她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为拍好戏她不怕吃辛苦，可拍裸戏委实在她的接受范围之外，她做不到那么大胆和无所顾忌。毕竟亲人都在上海，轻易能看到电影，而她父亲姜少华又是那么古板守旧的人。她再独立有主见，也不能不顾及他的感受。
冯屏南虽然不快，却也能理解。毕竟尺度太大，稍有名气的女演员都不会接，他选择姜薇，一是看中她的能力，二是因为她尚未成名，或许一炮而红的诱惑能让她突破条条框框的束缚，大胆出演。但他终究是失望了。
正当冯屏南为女主角人选头疼时，刚被发掘的新人简凌心听说此事，找到他毛遂自荐，顺利拿到了这个角色。
包括姜薇在内的同行们自都大感好奇，对这名前卫的新人，以及这部出位的电影。三个月后电影《摩登女郎》上映，毫不意外地轰动沪上，前几天甚至一票难求。而看过此片的圈内人褒贬不一，有的赞其不拘一格标新立异，是为艺术做出的进步尝试，开新电影之先河；有的不齿其将出浴画面做成电影广告大肆宣传，抨击以香艳卖点搏票房手法低俗，败坏教化风气。
圈内的争议都这么大，遑论社会上的议论纷纭，而大众谈论的焦点，全落在女主角简凌心身上。银幕里的她画着细长上挑的眉，眼睫浓翘，丰唇微张，嗓音低沉略带沙哑，端的是烟视媚行，周旋于几个男人之间，和本土电影中或幽怨或娟好的女子形象截然不同，给人极大的新鲜感。重头戏出浴演得尤其魅惑，那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即便女观众都看得脸红耳热。
此时方觉夏的《明珠泪》已上映半月，原本票房口碑都不错，姜薇在其中的表演也被认为可圈可点。然而《摩登女郎》一出来，风头立刻全面盖过了《明珠泪》，简凌心上位爆红，一时风光无两。于是乎，当姜薇被告知她已经拍好的《良友》杂志封面临时撤下，先换简凌心上时，她并未感到多么惊讶。
隔日姜薇和乔蓓约了逛街吃饭，乔蓓问起此事，颇为她抱不平。“那个简凌心有什么好看的，凭什么把你撤下换她。”其时二人正走过静安寺路最繁华的地段，前面百货公司的墙上就贴着简凌心的巨幅香烟广告，伊人摆着抱臂抽烟的姿势，标志性的媚眼如丝，烈焰红唇，流露的风流媚态，教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乔蓓哼了一声，转开目光，一脸不屑。
姜薇瞧她气鼓鼓的样子好笑，故意逗她：“那天看过〈摩登女郎〉出来，你还夸简凌心形象冷艳，风情万种呢，就忘了？”
“可她把你的封面挤下来，我当然站你这边。”乔蓓的义气固然不乏孩子气，却让姜薇很窝心。
她拍拍乔蓓的肩，“那我请你吃冰激凌聊表谢意，顺便降降火。”
时值七月骄阳似火，坐在有冷气的咖啡馆里吃冰激凌是顶舒适的。乔蓓一口气吃掉大半盏冰激凌，燥热消去，又不无好奇地打听起来：“你在片厂，见过简凌心本人么？报上说她是富商之女，性格叛逆，在教会学校读书时就同人恋爱闹得退学，还离家出走，是不是真的？”
姜薇啼笑皆非，“你可真八卦。”她送一勺冰淇淋入口，待那沁凉的甜蜜在舌尖化开，才说：“我还没见过她，只听说她就是冯屏南导演发掘的，本想让她先演个小配角试试，碰上〈摩登女郎〉找不到主角，她毛遂自荐，就成了。”
乔蓓点点头，忽显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姜薇知道她有话藏不住的性子，等她自己开口。果然踌躇片刻，乔蓓还是略带小心地问了出来：“姜薇姐，说真的，你有没有一点后悔，没接演这部电影。”更新有点慢啊送花花手速略慢，请见谅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