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你们水云间不做生意了?”
在采花一案量刑定罪,全城皆知的第二日,水云间拦住了位富家公子。
小厮也知道对面身份不轻,只敢陪着笑脸。
“秦公子莫怪,东家今日要设百花宴,只宴请女子。即使公子身份贵重,我也不好忤逆东家意思,放公子进去啊……”
“不过就一个采花贼判了死罪,这些女子是要上天了吗——”秦公子气得刚要骂上几句,却正见几位拿着食盒,不戴帷帽的女子准备进水云间,脸上的讥笑更甚,用把折扇和身后两个跟班就将人拦了下来。
“哟,这不是遇春台的桑儿,兰儿嘛?怎么也跑来水云间了?是跳胡旋还是柘枝啊?哈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水云间现在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能进去了!”
秋桑泽兰几人本开开心心地,这等羞辱着实太过,身后几个跟着来的脸皮薄得姑娘已经想扯着秋桑往后退了。
“老何,东街那秦家铺子我们收多少租金来着?我觉着有些便宜了,不如——”
“翻倍吧?”
叶怀音一身嫩黄色织如意祥云纹缎裙,明艳绝伦,带着一位掌柜打扮的男子从水云间跨了出来。她双眉轻挑,笑起来颇有纨绔的样子,似乎非常乐意将权财势力在此处大显特显。
效果也很卓绝。
秦大公子只能跳脚,指着叶怀音半天也不过憋出一个“你!”字。
“秦柯,扰我贵客,还不快滚。”叶怀音气够了人,神色一冷直接示意水云间小厮一涌而起,不用动手,秦柯自己个儿连退几步,差点摔了。
不过叶怀音未分去一个眼神,绽开柔柔的笑意,迎着遇春台过来的姑娘们,将人安排到备好的位置上。
宁月和鸢歌比着用饭时间将将到的。
她扫了一眼跟到门口的廿七,放了对方半天假。
没成想,她们二人刚跨进水云间,发现一眼望去竟座无虚席。姑娘们互相挨着,其乐融融,从诗词歌赋聊到婚嫁对象,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就是都好像未曾动筷,各自桌上除了酒水就只摆了些食盒,不知作何用处。
“你总算来了!”叶怀音见宁月满堂巡视,似乎只想找个偏僻角落坐下。她直接拍了拍她左侧首位为宁月留好的贵宾席。“来,坐这!”
盛情难却,宁月不得已和鸢歌坐在了这一处显眼的位置。
随着她们二人落座,百花宴才正式开宴。
“各位今日一宴,不为别的。”
“在阳城,我们女子生而不易,有的刻意,有的无意,世人家人爱人予我们诸多枷锁。可谁说,天生的枷锁不能打碎!昨日多谢各位姐妹愿替怀音仗义执言。怀音在此,敬大家一杯!”
叶怀音一番话讲得荡气回肠,她虽着女装,可那飒爽模样一点也不逊色于男装的张攸。
其他姑娘们也是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桌上是甜酒蜜,入喉温润不辣,很是适口。
宁月一杯下肚,只觉回甘。
而水云间的小厮们此刻也纷纷上前布菜,不愧是水云间的菜色,每一道就连摆盘都精美绝伦。宁月都有些不忍动筷了,却听觉席间开始吵杂一片。
最终是秋桑打头拎着自己带来的食盒走上前。
“我们自知水云间菜色上品,向来是宴请达官贵客的,但我们想着这百花宴应是女子同乐,没有光让叶姑娘破费的道理。我们自己带了些姑娘们爱吃的小食糕点,愿与大家同享。”
“我亦有。”
“我亦带了。”
“……”
随着各处食盒被打开,大燕南方的名点小吃,北方的杂烩汤面,关外的甜点肉食,一时之间香味交杂。让人这会儿才想起,阳城最初只是汇聚关内关外各路商队,让各处文化风俗在此融合,又各放光彩的边城了。
“小姐!好好吃哦!”鸢歌吃得简直不亦乐乎,每当有一个她觉得惊艳的菜,她都不忘给宁月拣上一份回来。
没过一会儿,宁月眼前的小碗里已经堆得像个小山了。
不怪鸢歌,宁月清楚都是因为家里一直吃得寡淡,不是馕饼就是清水粥,逢年过节才吃点好的。平日父亲是忙得没时间吃,她则是因病胃口不好,吃什么都一样。
宁月也没想到,在这里竟能吃到天南海北各处菜系。嘴里酸甜苦辣,都占全了,却只觉得痛快。
久违地,觉得痛快。
宁月执起酒杯,很快喝下第二壶。
也不知酒过几巡,姑娘们都有些不胜酒力了,但因场中没有异性,大家都很随性。有的抱在一起哭,有的从文静胆怯变得直率大胆,满堂追着另一个姑娘亲。叶怀音也有些酒意上头,她挪到宁月身边,见宁月似酒量不错,她便直接以膝作枕,半躺在宁月腿上。
“九娘酿的酒,是不是挺不错的?可惜我存得不多,不过今日用来晏客,九娘应当也会开心的是不是?那贼人终究还是被绳之以法了。”
叶怀音想来欣慰,又对着酒壶喝下一大口。随后又记起什么,从怀里掏了掏,先是拿出了一件白玉细口瓶。
“明月露,收好。”
宁月点点头,接过也不查看,就当是寻常饮品,往食案上的角落顺手一放。这一举动,把叶怀音看笑了,她伸手捏了捏正上方宁月的脸,力气还不小,好似在确认着什么。
“你这张脸怪得很。我初时一见,还以为是什么深闺小姐,柔柔弱弱怪惹人怜惜的。后来你诊脉看病时,又像个慈悲的小菩萨,但昨日你在庭审人群走出来,往那一站,又与那话本里的英雄不差分毫。”
“现在我看明白了。”
“你,是面镜子。”
“恶人见恶,善人见善。”
“叶小姐,你喝多啦。”宁月拉下叶怀音的手,有些无奈。叶怀音却不高兴了,轻轻拽了拽宁月的发尾。宁月这才察觉这喝醉后的小孩想听什么。
“怀音,你喝醉了,该早点回去了。”
叶怀音听了马上变脸,笑眯眯地打了个酒嗝,又开始从怀里掏,这回她掏得隐秘些,好半天摸出一个葫芦来,也不打开就直往宁月怀里塞。
宁月看这葫芦造型别致,坠着长长的紫色穗子,葫芦身上还用金印印着一枚花印。不过以这熟悉的形制,大抵应该是个药葫芦。
没见过给医师送药的,宁月不急着收,只笑着问。
“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叶怀音一听立马神色都警醒了一些,她坐起身,贴在宁月耳边小声说。
“这是长生丹。只在京都还有少数几州的贵胄中间流传,隐秘非常。是我偷偷从采花贼身边拿的!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这药虽不能真的让人长生不死,但也能强身健体,你身子弱,拿好自己吃!”
“长生丹?”宁月轻轻重复着,叶怀音却彻底倚着她醉倒过去。
宁月这边一手拿着葫芦,一手又扶着叶怀音,正不知道如何是好,那边秋桑脸泛红云向她走来。
“宁姑娘。”秋桑乍看酒意上头,但细究这行动身形皆稳健,应是酒量不浅。“莲香姐姐的事,多亏有你。我之前从未敢想,我这等出身竟能在这水云间平等地与人共饮,我敬你一杯。”
宁月猝不及防,就看秋桑饮下一杯又说。
“听叶小姐说,你不日便要离开阳城了。”秋桑从袖中拿出一个窄长木匣,边说边将木匣打开。“此一别,也不知道何时再能相见了。我们几个合计了下,也没什么能送的,见你没什么发饰,这根花簪是大家东平西凑出来的,莲香姐姐亲手做成的,你若不嫌弃便收下吧,权当我们相识一场的纪念了。”
这匣中花簪素雅,状如昙花,花蕊嫩黄能迎风而动,简直栩栩如生。
宁月飘然的心微微向下一沉,好像有什么俗世的东西轻轻勾住了她。
“怎么不喜欢吗?”秋桑见宁月久久不收,美目流转下多了点失落。“我们身上素丽的东西少,都是花里胡哨的,你若不喜这样的,我们再给你换个。”
“不必了。”宁月放下葫芦,从匣中拾起花簪,“这就够了。”
她把自己原本头上那根用了许久的木簪抽下,换成这根花簪,眨眼功夫,花簪便被稳稳置于如墨发丝之中,将本来素净避世的面容多衬出了一丝人间嫣然。
“谢谢,我很喜欢。”宁月摸着发鬓,对秋桑轻声道。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秋桑看着被戴起的簪子,原是想笑的,但是说着说着又多了点泪意。“我们在遇春台不知何时能离开,还望姑娘能替我们多看看这世间繁花。”
“何出此言,莲香姑娘不是自由人么?她既可以,你们也可以。”宁月也带了些东西,不过不在身上,而是直接让鸢歌背来的一个小包袱。
“这里面是我配的一些养颜美容的药膏,日常搽凃便可。另还有一些碧玉膏,我改了些配方,写了下来放在一道,用完了你们就按着配,药钱不贵,效果也是一样的。”
“繁花似锦,终究还是要自己去看才知晓其状。”
宁月举杯敬佳人。
夜,被酒意熏染,蒸腾出的却是柔柔情谊。
水云间的屋瓦之上,有一身影透过掀开的薄瓦瞧见姑娘畅快模样,嘴角不禁添加了份暖心的笑意,手中也举起一小坛酒,和姑娘隔空对饮,难得放肆。
他就知道,这一次他没有引错路,他的阿月会好起来的。
竖日,宁月醒得早,或者说她压根没怎么睡。
前半夜和秋桑与泽兰先后送认识的喝得不省人事的姑娘回家,后半夜又去水云间和小厮一起,帮一些实在不知道家住何处,只能暂且留宿的姑娘们安置于卧榻。
天蒙蒙亮,廿七听宁月的话,将马车直接赶来了水云间门口。
鸢歌宿醉才醒,便被告知要赶路,她不禁看了眼叶怀音就寝的隔壁雅间。
“小姐?不与叶小姐说一声吗?”
宁月望了望自己手上的明月露和药葫芦,浅浅一笑。
“走吧,有缘自会相见的。”
拿着东西,宁月钻进了马车,鸢歌紧随其后。
廿七缰绳轻抽,一声“架”,车轮终是缓缓滚起,往阳城外去。
待车轮滚远,在水云间外,有一伙在这里鬼祟窥视了整夜的人才堪堪现身。
“看到了,那女子手中拿了长生丹,也不知她都知晓了什么。”
“寨子的事,决不能透露出去,此女决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