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你醒醒——!大人你快醒醒啊——!”岐奉行是被无忧给晃醒的,晃得他睁眼后第一件事就是作呕。明明只是喝了酒,却感觉喉咙里、鼻息间都是血腥味,难受得紧。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犯恶心过了,这都拜苍玄所赐。岐奉行酒量虽不佳,但也不至于一杯即倒,想来必定是那酒的问题。
岐奉行揉了揉泛着疼痛的太阳穴,心道:“我真心实意去拜见苍玄,那魔王殿下竟然愚弄我。请我过去,话没说上几句,却将我灌醉,何故这般?”
无忧见岐奉行头痛,伸手将早已准备好的湿热汗巾递了过去,“大人,我帮您擦擦?”
岐奉行接过,“不必,我自己来罢。”
温热的汗巾敷在脸上,岐奉行的意识逐渐清醒,沉声问道:“现在何处?”
“回大人,这里是寒崖的寝殿。”
寒崖的寝殿?
他怎么会到了寒崖的寝殿?
也就是说他已经离开了無间殿。那是谁送他到这里来的,苍玄吗?
不太可能。
岐奉行心里否定了。
须臾,他又想起一事——
岐奉行问:“无忧,你刚才怎么那般急慌?”
见大人意识已恢复,无忧一口气说道:“大人大事不好了啊!苍王殿下在你出了無间殿之后没多久就死了!现在门外围了几层都是找你算账的,外面那些魔全都认定是你加害苍王,要……”
“等等!”无忧话未说完,岐奉行蓦地从床上起身,一只手猛地抓住无忧的肩膀,惊问:“死了?你说谁死了?苍王死了?”
岐奉行一连三问,面色凝重,手里的力道不减反增,他自己却丝毫没有发觉。
无忧的肩膀被抓得森森疼,但此时再疼他也不敢出声,小心地看了眼岐奉行,心道:“不妙不妙!惨了惨了!大人如此反应,必然没有做过谋害苍王的事,定是有小人要嫁祸大人!!!”
想到有这种可能,无忧头都大了。岐奉行真乃不愧是声冠六界的名门子弟,即便一朝堕魔,也依旧如此腥风血雨。
无忧痛苦地皱着眉头,而后缓缓点了点头,颤声:“是……是的大人,是苍王……”
即便得到了确切的答复,岐奉行还是不愿相信,欲再问无忧时,见他额头冒汗,脸色十分难看,岐奉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狠狠抓着他的肩膀。
真是心慌意乱了……
想他岐奉行活了五百多年,见过的死亡不知道有多少,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因为谁死了而失了分寸。反应过来后,岐奉行松开了抓着无忧肩膀的手,失神般说了句抱歉。
无忧肩头虽还在疼痛,但他哪敢让岐奉行道歉,tຊ连连摆手道:“大人,您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您这样子倒是折煞无忧了。”
听此,岐奉行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深得看不清是何意。
无忧最怕这样的岐奉行,一时间静默原地,紧张地吞咽了下口水。
半晌,岐奉行才缓缓道:“你且记住,不管我是谁,是我的错,我就应该道歉。先前我是镇元大仙的弟子,或许在世人眼里我身份高贵;现如今我成了魔,却又为仙、神二界所不齿;他日我可能又是另一番境地。但人仙神也好,妖鬼魔也罢,不管是何身份,错了便是错了。犯了错的不能因为所谓的‘身份’就去区别对待犯错者。没这样的道理。”
岐奉行一番话说得缓且慢,但掷地有声。无忧当即愣住,他有些理解但又不是完全能理解,他只是觉得大人突然说这些话,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无忧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
岐奉行一看他那反应,就知道刚才自己说了一堆废话。
罢了。
岐奉行面无表情地下床更衣。
相比理解岐奉行的“大道理”,还是侍奉大人更简单些。无忧反应极快地欲上前服侍。然而岐奉行却摆了摆手,“不必,我自己来。不是那个娇贵命。”
无忧:“……”
您还不娇贵?
您可是镇元大仙的首席弟子啊,虽然是“前”的。
岐奉行发了话,无忧只好收回了手,他站至一侧,观察了下大人的神色。见大人依旧一脸沉重,想了想,还是打算低声提醒下,“大人,您现在不能出去。”
岐奉行更衣的手微微一顿,面色稍动,转身睨了一眼,淡淡说道:“怎么,你是觉得我现在出去就会被他们抓走?”
无忧在人界就是个人精儿,他一听就听出了岐奉行话里的不屑。可强龙到底压不住地头蛇,况且对方魔多势众。即便是仙界时的岐奉行也未必能安全脱身而出,现在……恐怕……不过想是这么想,无忧可不会这么说,他微微躬身,语气诚恳道:“大人,无忧不是那个意思。在无忧眼里,大人法力高超,外面那些小喽啰哪里是您的对手。”
这些话任谁一听都知道是在拍马屁,岐奉行低笑一声,并不把这样的话放在心上。
无忧也知道岐奉行根本不稀得听这些,但不管大人喜不喜欢听,他都是要说的。无忧继续为自己解释道:“大人,在您没醒过来的时候,外面那些家伙险些就冲进来了。我死命拦住,并且与他们争辩,我说我家大人绝不会谋害苍王……”
岐奉行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无忧憨憨一笑,又道:“毕竟害死苍王殿下对大人您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是这么分析的,大人您听听我说得对不对啊。”
“一来,大人您在六界的名声可比苍玄殿下要响亮得多了,我还在人界苟且偷生时便听说了您的鼎鼎大名,可却从不知魔界的苍王;二来,您这才刚堕魔,如果就杀了魔王,那不是更落六界话柄吗?依着大人您的聪明才智,怎么也不可能谋杀苍王的,因为属实没有那个必要。杀了苍王殿下对大人您没有丝毫好处。”
“所以我说,我相信您,我是绝对相信大人您的!可是外面那些家伙不信,任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信!”
“你相信我?”无忧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岐奉行却只挑了这四个字反问道。
“相信,当然相信。”无忧觍着个脸笑道。
然而岐奉行却道:“你相信我,可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
无忧:“……”
“实话与你说了吧,我酒醉后做出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方才在我醒来之后,总觉得哪里都是血腥味。这在我之前的醉酒生涯里可从来没有过。”岐奉行边说边拿起挂在椸枷上的黑色披风。他里面穿了一件看起来颇为单薄且松垮的玄青色长袍,腰间系了一根红色为主的彩绳带。
看起来就挺冷的。
实际上也确实冷。
岐奉行用红木簪子将长发梳好之后,手一挥,寝殿的门打开了——
外面不知何时竟下起了雪,在人界时还是晚秋,到了魔界刹那间却入了冬,季节更替似乎只在朝夕。白色的雪,零零星星飞进屋内,裹挟着寒冷。
无忧本来还愣在原地,席卷而来的风雪一下子叫他清醒过来。颇有些愁闷地抿了抿嘴,心道:“大人的心思可真是难猜,我没有一次马屁能拍对的。”
岐奉行长身玉立于门口之处,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他修为损耗,面对着突然冷冽的天气,却也觉得有些不适。
雪下得愈来愈大,外面等候的一众魔们肩上、头发已落了几层。
岐奉行伸手,掌心里很快落了两片雪花,又很快融化,沉声道:“诸位,久等了。”
*
寒崖一直在等岐奉行醒过来。苍王死得太突然,又恰恰是在面见岐奉行之后。即便从始至终他心里都认定岐奉行不会谋杀苍王,但……但他的认定不行,该给解释和交代的是岐奉行。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岐奉行却道:“苍玄现在何处?”
话音落,落冰气势汹汹地站出来!他手中执剑,锋利的剑尖指向岐奉行,眼神冰冷狠戾,“你有什么脸问苍王?”
岐奉行看着眼前距他只有半步距离的剑尖,微扯了下嘴角,而后两指并拢,略微使力。
“当啷——!”
落冰手里的剑被弹飞,“唰”的一下刺进了地面,激起了满地的飞雪。
“你……”落冰震惊了,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这是他第一次见岐奉行动手。岐奉行的速度之快、力道之大,让他甚至都来不及还手!
落冰一直觉得岐奉行是徒有虚名。尽管六界都说岐奉行天资卓越、灵根罕见,是旷世奇才,但落冰就是觉得夸大其词了。可……可刚才……飞雪飘至落冰的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瑟缩了一下。难怪寒崖从不让自己与岐奉行动手,刚才那不费吹灰之力的一弹指,居然还是在岐奉行修为损耗的情况下!?
落冰退了半步,久久不能回神。
太丢人了!
他与岐奉行的差距到底是有多大!?
岐奉行真不是有意将落冰的剑给弹飞掉,他只是想将那剑给挪开。别说落冰懵了,他都有点恍惚。只不过此刻不是去想这件事的时候,岐奉行朝前走了一步,屋外都淋着雪,就他站在门口,倒叫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然而他往前一步,除寒崖和依旧没回过神来的落冰以外,其他魔都往后退了一步。
众魔想的是:岐奉行连苍玄殿下都杀得,刚才又轻而易举地击飞落冰魔尊的剑,那要杀他们岂不是易如反掌?往前冲的话不就是作死。可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岐奉行不仅没有动手的意思,竟还将落冰的剑从雪里提了出来,送还给他。岐奉行到底想干什么?!
……
天气是寒冷的,但落冰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
岐奉行将剑递予落冰,淡淡道:“还你。”
落冰没有接。
他没脸接,转身拂袖而去。
岐奉行无语片刻,心道:“真是死要面子。”也罢,姑且先帮他保存。岐奉行将剑扔给了站在身后的无忧,笑道:“你先当几天剑童吧。”
无忧:“……”
行吧,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落冰走后,岐奉行看着眼前这群表情丰富的魔们,故意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他这一假咳嗽,居然还引起了骚动。有几位二话没说,直接跑了。
眼看又少了几位,岐奉行没再装模作样,道:“你们来找我,无非是觉得是我害死了苍王。但试问有谁看见是我动的手?”
确实没有谁看见。
“既然都没有看见,又凭什么断定是我做的?”
众魔面面相觑,答不上来。只有一位嘀咕道:“因为三百年来,苍王唯一面见的就只有你。不是你还能有谁?”
虽然这嘀咕声很小,但耳尖如岐奉行,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说什么!?”那魔本来低着头呢,再抬眼,岐奉行已到了他面前。“你再说一遍!”岐奉行重声道,面色严峻。
那魔吓得够呛,他可没自信能打得过岐奉行啊,于是哆哆嗦嗦又道:“三……三……三百年……”
“三百年来,唯有你见了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