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乐瑞塔
简介:“卡罗琳,是你妈妈的名字吗?”波维塔讶然看着安妮。“是呀。”安妮莫名其妙地放下画笔,波维塔的脸改变了角度,使她一时无法再画下去,“这个名字很奇怪吗?”“卡罗琳也是我妈妈的名字。”安妮顿时也瞪大了眼睛,画笔的笔尖不小心在纸上蹭过了一道红棕色:“竟然有这样的巧合!”安妮和波维塔看着对方,从波维塔深红棕色的眼睛和安妮绿色的眼睛里,两人各自看到了彼此的倒影。他们眼中的震惊逐渐化为了然,继而会心一笑,在悄然无声中达成了一个共识:
自从认识了波维塔,安妮开始期待夜晚的到来。
罗可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晚上十一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床,这个作息雷打不动。他没有床,总是抱着一支冷冻射线枪,睡在义肢商店柜台前的一把深蓝色泡沫摇椅上。这是为了守护安妮和商店的安全,也是做好了准备在任何时间接待客人。虽然他的熟客都了解并尽量尊重他的休息时间,但难免会有不知情的新客在深夜里敲门,他不想失了他们的生意。
让安妮感到放心的是,罗可从来不会在夜里找她,他总是在早上七点钟准时端着早餐敲响她的房门,向来如此。换言之,她只要在七点前回到家中,悄悄溜出门一整夜的事情便不会暴露。
和波维塔在一起的时光很快活,虽然这个油嘴滑舌的芯片贩子总是没个正形,但和同龄人接触还是让她感觉到一种奇妙的存在感,觉得她与世界并不是除了和爸爸的亲情之外就毫无关系,她还有“父亲的女儿”之外的身份。而且,不知为何,她和波维塔熟络后愈发觉得相见恨晚,有聊不完的天,互相之间也有tຊ来历不明的信任。
那天夜里,安妮从集会上逃脱之后急需找人倾诉以安定慌张的心情,无处可去的她想起那个芯片贩子说过可以随时去找他玩,便来到了波维塔这里。当晚,她神魂不定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之后,才觉得心里的惊慌稍微少了些。她不怕波维塔将她举报给城警司,不光是因为波维塔就是把暗网芯片卖给她的人,也因为赛克塔拉城的非法留驻者有个不成文的共识——无论彼此之间发生怎样的矛盾,都绝对不会让城警司和政府介入。相比之下,他们宁愿去找斋藤家族来给自己调解纠纷,都不会往不支持他们存在的诺亚克政权上撞。
那晚,波维塔将安妮带到里间休息,并告诉她这次能安然无恙是运气好,以后千万不能如此大胆地去参加暗网上的线下聚会了,特别是“挖矿者”的聚会,这是大忌: “暗网是去中心化的无监管网络,任何人都能在上面发帖,其中的危险是超乎想象的。”
喝下了波维塔端来的豌豆鸡汤之后,安妮的恐慌稍稍褪去了些,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要将她从头到脚都吞噬殆尽的愤怒。安妮说,凭什么,凭什么量子公司拥有拯救人类的解药却密而不发,凭什么政府要将那些无私的“挖矿者”一网打尽,凭什么?如果全世界都能拥有量子矿,就不会再有别的孩子像她一样失去母亲。能让所有人获得幸福的东西,凭什么只被捏在那一个公司手里?
“真想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波维塔没有说些虚无缥缈的空话去安慰安妮,而是真的给了量子公司“一点颜色看看”,这个颜色,还是安妮选的。
波维塔没有对安妮避讳自己的黑客身份,这让安妮更加认定了他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波维塔也惊讶于自己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的不设防,他是黑客这件事可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却如此随意地透露给了安妮。在黑掉了——不如说是“黄”掉了量子公司的外观之后,安妮和波维塔更是有了并肩战斗过般的特别情谊。两人这时才意识到,他们对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都还一无所知。
“往左转一点。”安妮在眼前竖起一支木质画笔,眯起一只眼睛,比划了一下波维塔的鼻尖到他背后的挂毯边缘的距离。波维塔有些别扭地转了转头,斜眼瞄了一下挂在自己肩膀上的单薄的床单,那是他身上唯一遮挡着的布料。
“我不能穿件衣服吗?”波维塔完全失去了平时插科打诨时的自在感,浑身不舒服。
“那些旧世界油画里的美男子都是这幅打扮。”安妮一边比对着波维塔的头发,一边试图在调色盘里复制出那种微妙的深红棕色,“再说了,你都看过我只穿腰封的样子了,我没让你把生殖器露出来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画要把生殖器露出来。”波维塔翻了个白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趣金公司的成人游戏供稿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有一个旧世界的雕塑,叫做《大卫》,那个雕塑的生殖器就——”
“你也别太看不起我了,虽然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腓力斯人’,但《大卫》我还是知道的。”波维塔说道。这话却引起了安妮的进一步进攻:“你要是真有点文化修养,就该知道我们已经不该用那个过时的蔑称了。”
波维塔自知理亏,不再反驳,转移了话题:“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旧世界的事情?要比谁每天在织女网和暗网上花的时间更多,那肯定是我,怎么说也应该是我比你懂得多。”
“是我爸爸告诉我的。”安妮终于调好了颜色,开始着笔在床边架着的画纸上挥洒了起来。
“罗可听上去是个厉害的角色。”波维塔的眼睛里流露出敬仰的神色,“又会医术,又会做生意,还知识渊博……”
“那是你没见过我妈妈!妈妈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安妮一边运送着手腕在画布上涂抹,一边说道,“爸爸知道的许多事情,都是妈妈告诉他的。妈妈在旧世界里是个艺术史教授,懂得可多了——艺术史,就是研究旧世界所有的艺术形式,比如油画、雕塑、建筑、摄影等事物的历史的学科。”看见波维塔露出不解的神色,安妮解释道。
“不光是艺术史,她还对东方哲学颇有研究。可惜她没有撑到赛克托建国的那一年,不然现在趣金公司的创意部门领头人肯定是她。如果那时候有辐护Q盾就好了,不知道现在我们三个人过得会有多开心呢。”安妮说着,想了想,又道:“不过,如果妈妈还活着,她应该不会同意将我藏在家里。她比较理智,不像爸爸这样感情用事。”
“罗可是个很多愁善感的人吗?”波维塔看着安妮回忆过往的表情,对她的家庭感到好奇。
“噢,绝对是的。他会努力隐藏这一面,但他就连看到一只苍蝇死在窗台上都会默默掉眼泪。”安妮说道,“妈妈还在世的时候,我们会一起看动画片——那时候还有电影可以看。看到感人的地方,妈妈总是会看着流泪的爸爸,用手肘碰碰我,和我悄悄地笑作一团。”
波维塔听着,露出向往的神色。从安妮的描述中,他看见了一个他不曾拥有过的美满的三口之家,这让安妮在他眼中的形象更加鲜活可爱。波维塔说:“你能把这个画给我吗?”
“什么?”
“就是你刚才说的,你们一起看动画片,罗可哭了,你妈妈——”
“卡罗琳。”安妮补充道。
听见这个名字,波维塔吃了一惊,眼睛猛然瞪大。安妮对他突如其来的表情变化感到十分不满,皱了皱眉头:“脸别动,我画着眉毛呢。”
“卡罗琳,是你妈妈的名字吗?”波维塔讶然看着安妮。
“是呀。”安妮莫名其妙地放下画笔,波维塔的脸改变了角度,使她一时无法再画下去,“这个名字很奇怪吗?”
“卡罗琳也是我妈妈的名字。”
安妮顿时也瞪大了眼睛,画笔的笔尖不小心在纸上蹭过了一道红棕色:“竟然有这样的巧合!”
安妮和波维塔看着对方,从波维塔深红棕色的眼睛和安妮绿色的眼睛里,两人各自看到了彼此的倒影。他们眼中的震惊逐渐化为了然,继而会心一笑,在悄然无声中达成了一个共识:
他们的相遇是命运的安排。
“我会把你说的那幅画画给你的。”安妮示意波维塔把头转回刚才的角度,“不过,可能画得不会很好,因为我只有比对着才能画好人物,我能空凭幻想就画得好看的东西只有花朵。”
“是卡罗琳教给你的吧,你说你房间的天花板上挂着她画的向日葵。”
“是的,妈妈最喜欢花朵了,又最喜欢黄色,所以她在世时总是喜欢画向日葵。”安妮拿起颜料盘,开始调波维塔皮肤的颜色,“你的卡罗琳呢?你的妈妈是个怎样的人?”
“我的妈妈……她没有你妈妈那样有学识。但在我眼里,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波维塔说着,垂下眼睛,陷入了回忆。
波维塔刚巧是2068年,也就是海洋事实上失去了自净能力的那一年出生的。他爸爸在他出生前早已离开,妈妈也对那个男人绝口不提。妈妈开了一家杂货铺,卖一些金属零部件,支撑起了母子二人的生活。为了省钱,妈妈常带他去翻富人区的垃圾堆,从那里面捡出一些几乎没有用过、只是因为样式过时就被扔掉了的电器,拿回家中,两人一起将其拆卸、清洗,挑选出合适的零部件,修复如新后放到店铺里卖。“一个人的垃圾,是另一个人的宝藏。”妈妈总是这么教育他,“我们是中间人,要认真、仔细地对待这些被遗弃了的宝贝。”
波维塔八岁那年,赛克托建国,赛克塔拉城大清洗。他们孤儿寡母没有任何科学技术知识,是没有可能获得合法城民的身份的。那时候波维塔已经懂事了,他从街上的人那里听闻,未成年的孩子们会被送去一个美丽的大教堂,和同龄人一起过上富足快乐的生活。至于妈妈,很可能会被赶走,被送到外城去“捡垃圾”。他们将永远也见不到对方。
一天晚上,波维塔哭着对妈妈说,他不想去那个大教堂,他想和妈妈一起去外城。“反正我习惯了捡垃圾的日子。”年幼的波维塔擦着眼泪说道,“如果再也见不到你,我宁愿死掉。”
卡罗琳痛心疾首地告诉波维塔,他将会过上好日子,有抗核辐射的特效药可以吃,有书可以读,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想要他能拥有的最好的生活,他不能不懂事。tຊ但小小的波维塔不愿意了,他振振有词道,妈妈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地只想拥有她想要的?难道他想要的就不作数吗?他想要的只是永远和妈妈在一起,这很过分吗?
在一个星期的冷战和波维塔的一次自杀尝试之后,卡罗琳终于屈服了。为了满足儿子“永远和她在一起”的愿望,她一件件剥下了身上的衣服,以侍女的身份留在了赛克塔拉城中。内政厅户籍司的人登门时,她谎称自己的孩子已经跟人流窜去了港口,大概已经到了别的国家。实际上,她把瘦小的他藏在了破败的家中的一个墙缝里,封上只留一个小小的透气孔的水泥,让他躲过了新赛克塔拉城城警司的搜寻。
她的名字从卡罗琳·尤里维奇变成了59卡罗琳。直到妈妈去世多年后,波维塔才明白,为了迁就自己的任性,妈妈甘愿放弃她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