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的时候，添越停在二环内的一座私人垂钓园停车场内。
靳野来到湖边时，叶宴已经抓着鱼竿开始绑鱼饵了。
这里是靳野的一处私产，在二环内寸土寸金的地段占用巨大的土地，此刻整个垂钓园除了他们二人以外，所有侍者都被提前遣了出去。
叶宴虽是文弱军医，但常年游走在部队和战地间，让他的感官异常灵敏，在距离五米处，叶宴就放下鱼竿起身调侃道：“靳首长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啊。”
靳野心里存着事儿，眉目间略带阴鸷，一屁股坐到钓鱼椅上：“坐吧。”
叶宴笑笑，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好，也不说话，只专心钓鱼，等着他开口。
通常情况下，靳野约在这里见面，都是有重要的话要说。
在部队之内，靳野是位高权重的红莽特种大队领头人，年纪轻轻位及副师职。在汉京市，靳野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靳家小儿子，靳司令倾其所有保驾护航，备受父母宠爱。
然而，真正了解靳野遭遇的人，怕是也没几个。叶宴盯着鱼竿，注意力飘散——在外人中，除了徐悍风恐怕就是他了。
“老爷子找我了。”靳野闷声开口。
叶宴问：“他们不是除了家宴向来不联系你么？这是找你干嘛？”
靳野说：“他要我回家住，帮他对付魏芷云。”
叶宴愣了半秒钟，随即点头：“老头子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毕竟靳司令、魏教授和靳鸿靳琳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老爷子身体不济事，又怕这辈子的心血所托非人，断送在有心人手中，肯定是要找你回去的……只不过就怕你做这事儿，反倒落得一身腥。”
“你说的我都明白。”靳野说，“可事实是，无论我回去与否，都更改不了我是靳家人的事实——”
靳野眸色一暗：“况且除了我这笔账，还有另一笔积年旧账，我要和这位魏教授好好地算一算。”
湖面清澈平静，倒映出靳野棱角分明的脸。
叶宴心中灵透，脑袋一转，问：“你这样子，该不会咱们席记者也和魏教授有仇吧？”
靳野这才侧目看过去：“你怎么知道？”
叶宴得意地哼笑一声：“兵痞子，你懂得医大三年修满学分的含金量么？席珂这种奇女子，无父无母满身孤胆，战地里谋生活毒窟里闯世界，眼里攒着一股劲往前冲，还把洪天骁这种危险人物招惹到汉京，你说她没点血海深仇我是死都不信的。”
“是啊……”靳野喃喃道：“她从星门广场那事开始处心积虑的接近我，就是为了靳家。”
叶宴眼看他陷入沉思，心道这臭小子铁树开花就被利用，倒不如彻底清醒过来，免得以后更痛，于是提醒道：“我看她的样子是很老谋深算的，不多说一句废话，不少做一件狠事，没准从中东时她就已经筹划好一切了呢，就是拿你当跳板的。”
“多亏老爷子当年把我捡回来，要是我今日一无所有，她连个利用的人都没有。”靳野靠在钓鱼椅上，面目严肃而认真：“那她这仇可就没法报了。”
………
叶宴手中的钓鱼竿滑落在地。
他张着嘴看了靳野半晌，确定靳野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伸手探向靳野的额头。
“你发烧了？烧糊涂了？脑子有问题了？”
靳野用力拍开叶宴的手，神色是比训练新兵时还要郑重其事：“啧，我是认真的。”
“还是你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你不对劲！”叶宴用一种诧异的眼光对靳野瞅来瞅去：“你当初和她没说几句话就要追人家就不正常，王闯那小子说你一见钟情，我半个字都没信，回汉京后还是穷追不舍……你杀人被她看见了？”
叶宴神经兮兮地低头嘀咕：“不对啊，战地出任务可以杀人的啊……”
靳野勾唇一笑：“谁说我对她是一见钟情的，我认识她的时间，比认识你的时间早多了。”
叶宴猛的怔住。
“我这条命都是她给的tຊ。”靳野说：“你和老徐总说是老爷子把我捡回去，这才救我一命。可把我从阎王爷手里捡回这世上的人，是她。”
叶宴愣了许久，不知道说什么：“怎么……”
靳野笑道，眼角眉梢化成难得一见的柔软：“汉京的冬天真冷啊。”
.
2007年冬。
大雪之后的汉京街头白茫茫一片，深夜的时间几乎家家门户紧闭，唯有路灯映照着偶尔飘落的雪絮。
街边的雪堆积成小山，人行道上雪壳已没过脚腕——汉京十年不遇的风雪，与靳野人生中的风雪一同降落在这个冬天。
靳野缩在一家已经关闭的早餐店门口。他已经在这片城区混迹了好几天，工厂不肯用他做零工，工地也不肯用他搬砖，连餐厅也不用他做服务生。
直到今天，连一直收留他过夜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店主都不肯留他了。
“孩子，不是我铁石心肠。”傍晚时分，商店老板摩挲双手满脸歉疚：“实在是没办法啊，昨晚上来了个开军车的领导和一个贵夫人亲自下的命令，我要是再留你，我这店明天就得关张。”
原来把他赶出靳家，是连条生路都不给他留的啊。
十四岁的靳野没有说半句话，顶着一张冻到僵红的脸给老板鞠上一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店。
他不知冒着大雪走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跌倒在早餐店门口，直到脸色铁青嘴唇发紫，半闭的眼睛凝结着冰晶，撕扯着眼皮。
“好冷……是…不是……快死了…”
他的四肢百骸已经僵硬麻木，嘴里不住地说起胡话，唯独神智还是清醒的。
他身上还是被赶出家门时穿着的那件卫衣，几日的颠沛流离已经从白色变成斑驳的灰黑，衣服肮脏的布料粘连着皮肉上的条条血痂，泛着锥心刺骨的疼。
——这是魏芷云在赶他离开之前的日日夜夜里，用藤条和铁棍打出来的。
挨打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晓得母亲的愤怒和疯狂大概都有她的道理，他只要默默承受就好，毕竟，这是他的母亲。
直到被母亲亲自踢出家门时——
“我不是你妈，你根本不配做靳家的儿子！靳家的儿子永远只有阿鸿一个！”
“我告诉你，你的亲生母亲早就死了，养育你的每个瞬间，我都恨不得亲手掐死你。”
“你这个野种，从今以后滚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再也不要回来，滚！”
靳野痛苦地弓起身子，浑身不受控制地打寒颤，无声地哭泣。
既然无法自救，也没人会来救他，不如就让他死在这里。
——“喂，你是乞丐么？缩在这儿做什么。”
一道轻柔却冷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他缓慢地抬起头。
身着粉红色蓬蓬裙、粉红色大衣的女孩，右胳膊上系着的黑纱异常醒目。
她手撑一把漆黑的伞站在雪夜里，站在他的面前。
“怎么？你也没有家了么？”
她微微俯身，把伞倾向他，脖颈上随动作而坠下的金色口哨项链在他的眼前摇摇晃晃。
“我也没有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