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这儿哪有什么娘子?”
陆三冷眼觑之,下意识侧身挡在云英前边。
裴晏并不搭理他,只浅笑着细细打量云英,草鞋露着半截脚踝,若是穿靴或许还能垫高些。这全身上下,确实除了身长,再找不出与那清丽佳人有半分相似之处。
他原本只有七分把握,但见这二人沉着冷静,尤其是他一直盯着,面前这人便一直回盯着他,心下便再无疑虑。
他认得这双眼。
或笑或嗔,总让他心生烦闷。
“你这究竟是如何……”裴晏在脑海里将面前这粗莽汉子与云英的脸反复重叠,着实有些好奇,忍不住伸手探向她面颊。
“别碰她!”
陆三怒喝一声,猛地抬手一挡,裴晏随即吃痛地捂着手臂,鲜血顺着指缝淌出,他这才看清陆三指尖捻着片半寸长的铁片。
卢湛见状立马飞身上前,二话不说与陆三缠斗起来。
云英担心陆三伤势,眼神下意识顺着跟了过去,她见过卢湛身手,陆三不是他的对手。
陆三身无兵器,本就落了下乘,几番来回,俯身闪躲时身子一抖,鲤鱼打挺没挺起来,下腹伤口又再撕裂。
卢湛回身一剑,对准他咽喉刺去,云英下意识出声:“卢公子!!”
熟悉的声音,惊得卢湛手中一滞。
裴晏说那五大三粗的莽汉是云英时,他本还不太信,这一声卢公子从那副身子里发出来,他这下信是信了,但满脸都写着疑惑。
“不装了?”裴晏着看她。
云英抿抿嘴,微微低头,算是默认。
裴晏冁然而笑,胸中还真有几分畅快,他总说不过她,这下总算是赢了一回。
仔细看了这一会儿,他倒也看出些端倪来。这张莽汉的脸虽无破绽,但似乎只能板着脸,并不能有太多表情。
她明明眼带凄色,脸上却纹丝不动。
但也无妨,她眼下当是何等神色,他倒也能自行想象。
裴晏松开捂着的伤口扫了眼,伤得不深,便理了理划破的衣袖,淡淡下令:“杀了。”
他本是冲着莹玉来的,没成想能在这儿遇到陆三,倒是省事了。
“卢公子!手下留情……”云英柔声又求了句,听得卢湛一个寒颤,也下意识停了手。
裴晏出声提醒:“愣着干嘛?”
卢湛方才回神,刚应了声,却见云英倏地从袖中拔出匕首抵住裴晏胸口,他心下一惊,唤了声大人。
云英看向裴晏,手腕一转,刀尖抵上自己的咽喉。
裴晏眉间微蹙:“云娘子这是何意?”
“裴少卿费尽心思,不会只是想收我们这两条贱命吧?”
裴晏一怔,这才回身细细打量了下躺在地上的陆三,转眸沉思不语。
陆三啐了声,“老子不要你管!要杀就杀,少他妈废话!”
“你给我闭嘴。”
云英轻声骂了句,陆三便悻悻别过头去,不再叨叨。
“裴少卿,先前是我不对,多有冒犯,少卿不要跟我一般见识。你想要什么……”云英看了一眼陆三,“我们可以谈。”
裴晏沉下脸来,这话才像是那攀枝菟丝,无根浮萍该有的样子。
做小伏低,楚楚可怜。好操控,易拿捏。
他看了看陆三,又看了看她。
原来是凄凄一对苦命鸳鸯……
他总算是捏住她的七寸了,但方才那些畅快也不知怎的,忽就没了。
“倒是我想错了。”裴晏轻笑了声,“原来娘子这般情深意重。”
云英低声吟吟,“裴少卿是觉得,我这样的人,不配有真心是吗?”
这才像是她说的话,可不再是那般趾高气扬,裴晏便也没了针锋相对的心思,扬手示意卢湛放人。
云英松了口气,收起匕首,上前扶陆三起来,伸手探了探他腰间的伤,青灰的衣衫已晕出一片殷红。
“不碍事。”陆三低声道。
云英嗯了声,转身看向裴晏:“大人手上的伤,还是处理一下的好。”
裴晏想了想,颔首应允。
云英让陆三去打盆清水,带着裴晏和卢湛进了屋。
正堂不大,左右各有一间屋子,仅靠挂着一块灰白的布挡着。屋内竹篮竹筐七倒八歪地,泥墙上挂着几条风干的鱼,鱼身已有青灰的霉斑,看上去像是间荒废已久的农户。
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云英拭了拭椅子上的灰,示意裴晏坐下。陆三将水盆放在她手边,又从左侧里屋拿了个木盒出来。
云英将双手没入水中泡了泡,右手捏住左手,用力一掰,将覆在肌肤上的面膏卸干净,又取木盒里的澡豆认真濯了几遍,手腕往上并未处理,粗壮的手臂连着纤纤玉手,颇为奇异。
“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裴晏微微扬眉,他又凑近了些,这张莽汉的脸,虽做不得表情,但着实纤毫分明,实在看不出破绽。
云英轻笑一声,她本是看裴晏爱干净,才将手上易容卸去好给他处理伤口,见他惦记,她便伸手捏着眉心,用力抠下一块来,从脸上剥到颈脖,又往下,将肩头、前胸的面膏一一剥下来。
魁梧的身形,眼看着便小了一大圈。裴晏伸手捡起一块来捏了捏,有些黏手,像是用什么黏胶裹细面制成的,外层涂上了厚脂粉。他看见的那些沟壑、暗疮,都是用暗色的胭脂画出来的,胡须体毛则是一根根嵌进去的。
卢湛说画舫去了五六个人待了三个多时辰,想来应是一直在做这个了。卢湛这回倒有了些机敏,知道盯着身形纤细的公子看,却怎想她是易容成了这般魁梧莽汉。
“娘子手艺精细,我算是大开眼界。”
云英苦笑,“不也还是被大人看穿了么?”
裴晏抬眼看向她,她正伸手探向衣襟里,一块块剥下胸前的面膏,正中处肌肤微微泛红,应是撕扯黏胶所致。
裴晏忽地一怔,连忙叫停,“好了。不必了。”
她这身粗麻衣裳破旧不堪,胸前还特意敞开着给人看见体毛。但这些面膏都是直接粘在身上的,都剥去了,那便与裸身无异。
云英笑了笑,为裴晏包好伤口。
“大人想要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莹玉是不是在这里?”
云英凝眸不语,点点头,“但莹玉恐怕帮不上大人。”
“她死了?”
云英看了眼陆三,“大人看了便知道了。”
裴晏跟着云英进了里屋,榻上躺着个昏迷不醒的娘子。他上前细看,左眼眼角一颗小痣,的确与画上女子相差无几,只是面容枯瘦,神采不再。
听见声响,莹玉似是醒了,云英赶紧上前去扶她起来,可莹玉见着裴晏卢湛,惊恐不已,发狂地挣扎尖叫。
“别怕。是我啊,你看着我,看着我……”云英轻声哄着,却无济于事。
眼看着就要摁不住了,陆三一把推开裴晏,跨步上前帮忙。
卢湛正要发作,见裴晏朝他摇头,这才作罢。
莹玉闹了一会儿,精疲力竭地又昏睡过去。云英松口气,为她盖好被褥。
“她这是怎么了?”
“媚药服多了,伤了身子。”
“所以赵焕之那画上的情形,是她被灌服了媚药后所致?但那老五又说她是醒着的?”
云英失笑:“大人还真是不常去风月之地啊。”
裴晏面色微滞,又听她接着说道:“这媚药也分好多种。有的可让人半梦半醒,见着谁都像见了情郎,什么矜持呀妇道啊,统统都被那药力抹了去,满脑子便只想着找男人交合……”
她说着,忽地沉了脸:“有些还会让人暂时忘了疼,纵是皮开肉绽,也能笑着承欢。”
“京中那么多女闾酒肆,倚栏陪笑的娘子就如那应季的花一样,三五月就又是一簇新的。大人以为,那些旧的都是怎么没的?”
裴晏垂眸不语,他刚调任廷尉监时便遇上过这样的案子,茶坊的琴娘子失了踪,没几日,下了场雨,尸身顺着走山的泥浆冲了出来,查来查去,最终落了个疯妇伤人,公子哥自保反杀。
他为此在太医令那儿软磨硬泡,总算才得了句实话:媚药致疯。
裴晏上前替莹玉把了把脉,“心力尚沛,应暂时无性命之忧。”
“大人原来还会医术。”
裴晏睨了她一眼,“把她交给我。”
云英急道:“温广林一个多月前便把她卖入暗娼馆了,日日夜夜有人看着,赵大人的死和她没有关系。”
“那你呢?”裴晏淡淡问道,像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陈年旧事。
“温广林是你杀的,对吧?”
赌坊的赵跛子说陆三是裴晏刚到江州那晚带走莹玉的,这么巧,第二天温广林就死了。
那日酒宴她本就来得迟,想来是崔潜突然宴请打乱了她的计划,这才在酒宴上故意出言不逊惹恼他,好借口先走。
或许正是那弹琵琶的盈盈给她通风报信,她算好了时间假意撞见他与死人独处一室,又主动示好要帮他毁尸灭迹。
既卖人情,又藏形迹。
换个人,兴许还真就让她得逞了。毕竟这朝中,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可太多了。
云英抿唇不语,陆三下意识想上前,被卢湛拔剑挡下。
裴晏早有定论,便也不穷追猛打,转而又问:“那赵焕之呢?”
“与我无关。”
“我如何信你?”
“大人爱信不信。”
她见裴晏凝眸不语,心里一急,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大人硬要觉着赵大人也是我杀的,那抓我回去便是,放过莹玉,她受不得刑了。”
裴晏失笑:“你便受得了?还是说,你觉得我不敢对你用刑?”
“大人泼天的官威,有什么不敢的?”
“我何时……”裴晏下意识接道,话刚出口,方觉又被牵着鼻子走了,他沉了口气,“莹玉,我是一定要带走的。至于你……”
裴晏眉眼一弯:“我还是那个条件,娘子或可先脚踏两条船,待局势分明,再选也不迟。”
云英默了会儿,敛容正色道:“大人究竟想要什么?”
“那可就多了。”
裴晏轻笑,贴近了些微微低头。
“上回是我请你合作,是生意,但娘子不想和我做生意。这回是你求我放过你这位……”他顿了顿,“陆兄弟。既是你求我,那便是我开价了。”
裴晏回身瞥了一眼陆三,“云娘子在江州苦心经营数载,想来不会轻易离开,你不走,我想这位陆兄弟应也不会走。”
“娘子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院外一声暗哨,陆三连忙贴到窗边窥视,裴晏看向卢湛,卢湛低声道:“是秦大哥。”
方才裴晏让秦攸在路口守着,美其名曰以防有埋伏,实则是想支开他。秦攸自是明白,但见裴晏进院有些时辰又没个动静,还是不放心地靠近些试探。
裴晏见云英并未拒绝,便知答案,“让他进来吧。”
卢湛朝着窗外吹了几声,不多时,秦攸便进来。裴晏指了指躺在床上的莹玉,“把她带回去。”
“大人……”
裴晏见云英欲言又止,眼底尽是关切之意,也有些心软:“你放心,我会找大夫给她好生调理,我要的是清醒的活人,疯妇,与我无益。”
想来也在理,她便低声道:“多谢大人……”
难得的好脸色,总是为了旁的人。
裴晏暗自叹了声,“明日还请娘子与我一同前往沌阳。”
说完朝秦攸扫了一眼,秦攸颔首上前抱起莹玉出门。卢湛也收了剑护在裴晏后边,怕陆三偷袭。
刚走出两步,裴晏忽又顿住。
“娘子可要与我们一同回城?还是……要与陆兄弟在此小叙一夜?”
陆三啐了声,刚要开口骂人,却被云英抢了先。
“那便有劳裴大人了。”
出了院门,秦攸正扶着莹玉上马,莹玉昏迷不醒,坐不稳当,卢湛赶忙上前帮着扶稳,秦攸这才上马,双臂将莹玉架在怀中。
卢湛一回身的功夫,陆三便已经上了他那匹马,正伸手向云英,云英看了一眼裴晏,不等他开口,便搭上陆三的手,坐到了陆三身前。
卢湛只得看向裴晏,刚要开口,却听裴晏道:“此处离城门也不远,你慢慢走,不急。”
“啊?”
“你我皆男子,共乘一匹马,成何体统?”裴晏正色道,卢湛身形比他魁梧,他只能坐前,想着这光景,云英在一旁忍不住轻笑了声。
卢湛往肚子里强咽了一万句咒骂,也只得点点头。
“裴少卿,卢湛昨日守了大半夜,今日也一刻都没歇,还是我走回去吧。”秦攸说道,朝卢湛招招手。
裴晏沉吟片刻:“也好。”
两人交换了位置,陆三冷哼一声,驾马前行,须臾便没入霭霭林霏。
卢湛不放心地问道:“大人,可要追上他们?”
“不必了,反正也跑不了。”
裴晏看向前方,夜深露重,早已见不到人影,唯有马蹄声还回荡在山间。
他还是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但总算知道了她怕什么。
他好像是赢了一回,又好像没有。
裴宴:老婆怕别的男人受伤
裴大人天天好话不说一句,还想老婆给他好脸色,他在想peach
能不能日更,不够看啊
今晚就更了!等存稿多些了一定加更。
这么好看为什么不火
大大,几点更新啊
通常是晚上12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