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俞悦禧席京策
简介:玉箫神色微动,低声道:“夫人,大少爷心里有数的。“好了,叫你去就去,不许多嘴,”俞悦禧道,“在这个家……这个家,我也只能靠他了。玉箫俯身,头低下去,轻轻应一声“是”,下去了。屋内回归寂静。雨还在下。夜饭是在卧房吃的,从大厨房走到这儿,饭菜有些凉。玉箫说要重新热。俞悦禧制止,说算了,她也没
待送走五姑娘,已临近午时。
天色依旧阴沉,雨倒是比之前小了些,是玉簪绿的雨。
俞悦禧点上一根黄蜡烛,摆在跟前。摇动的烛火将她拓印在帘幕,印出一道浅灰的影,修长且纤瘦,宛若仇十洲笔下的仕女图。身侧的漏花窗外,雨丝连绵,数叶芭蕉,雨珠在苍翠的叶片间闪烁,最后聚成一道清流,流了下来,摔进墙角的石水沟。
女人对着蜡烛,听潇潇春雨,忽而想起自己刚嫁进来时,这儿快要建好,还未定名。她的亡夫,一个辞官还乡的郎官,那个叫范启元男人,本意是将此处造成夏日纳凉的场所,可娶了她,忽而说要改,移走樟木,改种荚蒾。
大抵是年过四十,又得小妻,春风得意吧,他给园子题名“古春”,并亲自写了石匾,交给匠人雕刻。
有一回,也是一个雨天,他抱她坐在膝头,像父亲逗弄小女儿,又像恩客轻薄姬妾。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他握着她的小手,捏在掌心把玩,忽而提起这个园子,问她知不知道“古春”的用意。
她身穿白绫衫,一手来回翻着他的长发,从中挑出几根银丝,便打趣,说是“一朵梨花压象床”。
也是,五月荚蒾花开,白花一簇簇,比梨花还要繁盛。
他微微一笑,告诉她,是“年老逢春雨乍晴”。
说罢,举起她的手,在掌心一笔一划写——古春。
思及此,俞悦禧手心微痒。
眼前蜡烛忽的一摇,帘幕微动,进来的是她打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玉箫。
一位高瘦的女子,不满三十,面孔板正到严肃。
“小姐。”玉箫欠身,两手捏着帖子,递到她跟前。“商小姐的帖子,请您去游春。”
“难得她这么忙,还年年记得我。”俞悦禧叹息。“不然真成了个半截入土的寡妇。”
守节嘛,就是这样,只有别人来找你的份儿,没有你出去找别人的。身为一个寡妇,好似你笑一笑,给自己找点乐子,便是天大的罪过,对不起九泉之下的亡夫。
她还算好,至少丈夫临走前,往她肚子里塞了个儿子,叫她后半生有个倚靠。
“听商小姐的丫鬟说,今年要来一位姓姜的夫人。”
“谁?”
“新调来的巡案老爷,据说姓孔,先前在九江府任职。”玉箫道。“他的夫人。”
“哦,”俞悦禧漫不经心地应。
玉箫抿抿唇,又道:“小少爷吵着要见您,说学了首新诗,要背给您听。”
俞悦禧眼帘低垂,眉头微微蹙起,静了好一会儿,方道:“明天再说吧,雨这样急,万一着凉了,多不好。”
“是。”
她眉头仍皱着,补充:“你叫奶娘多哄哄他,出去逛逛,买点吃食,陪他做做游戏什么的……”
话未说完,耳畔忽而传来几声猫叫。
呜哇——呜哇——
俞悦禧仰头,眼神透过窗棂,不停往屋檐望,像关在笼中的一只画眉。
她看了好一会儿,始终没瞧见叫春的野猫,略有些失落地垂眸,叹了声,话锋一转,又说:“玉箫,你还记不记得,官人在时,曾送给我一只小猫。”
玉箫答:“记得。”
“你说,我给乾儿找只猫养一养,怎么样?”
“小少爷吗?”玉箫说。“小少爷才五岁,再等等吧,起码等到七岁,正儿八经跟着私塾的先生识文断字了。”
“是嘛,真可惜,”俞悦禧说罢,又静了一阵。
雨声不绝。
自从守寡,俞悦禧发觉自己的头脑一年不如一年,嘴巴一年到头用不了几回,成日对着默默流淌的烛泪,人老得极快。她也去看过几场戏,参加过诗社,游过春。有事情做,人就精神一点。可等热闹过去,回到小屋,孑然一身,那种虚飘飘的感觉便会找上她。坐久了,手脚都是冷的,沁在雨中,怎么都提不起力气。
像蚕蛹。
回过神,蜡烛短了一截,玉箫仍站在原处。
俞悦禧眼珠子一抬,看着她说:“玉箫,去给大少爷送盘糍粑……就说,叫他注意身体,别熬夜读书,要在戌正前睡下。”
玉箫神色微动,低声道:“夫人,大少爷心里有数的。”
“好了,叫你去就去,不许多嘴,”俞悦禧道,“在这个家……这个家,我也只能靠他了。”
玉箫俯身,头低下去,轻轻应一声“是”,下去了。
屋内回归寂静。
雨还在下。
夜饭是在卧房吃的,从大厨房走到这儿,饭菜有些凉。
玉箫说要重新热。俞悦禧制止,说算了,她也没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余下的分给屋里伺候的丫鬟。玉箫替她拆发髻,一根红绳孤零零地摆在妆台。
梳洗罢,俞悦禧仍无困意,开着窗子,说要听雨。丫鬟们拗不过她,留了一扇小窗,料峭的春风夹带微雨,扑面而来,衣衫微湿。
天光一点点暗下去,雨声里,偶尔传来几下连绵的猫叫,呜哇呜哇,是在叫春呢。俞悦禧听着,跟被猫抓狠狠挠了下,她仓皇起身,绕着卧房走了一圈,又坐回小凳,掌心掩住脸,一直到天完全黑透。
玉箫端着铜盆进屋,请她擦一擦被雨丝缠绕的脸。
“几时了?”俞悦禧扫过她手里的铜盆。
玉箫拧干帕子,递过去。“差不多是戌时。”
俞悦禧沉默片刻,接过巾帕。“不早了,睡吧。”
上了床,辗转许多遍,仍睡不着。屋檐的猫儿还在叫,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互相叫唤。俞悦禧听着凄厉的叫春声,心里又刺又痒。
她翻身,面朝帷幔,举起手。外头留了一盏油灯,是她执意要的,等油烧干了灯花便会凋谢,因而一抬胳膊,便见黑黢黢的影子印在绸缎上。俞悦禧盯着手臂的倒映,食指与拇指捏在一起,做成孔雀的模样,在帷幔前摆动。
正玩着,忽得,门关传来一声响。
俞悦禧坐起。
接着是一串沉稳的脚步声。
“你来了。”她开口,也跟猫叫似的。
幽暗中浮出一个宽袍的身影,男人坐在床畔,五指钻过帘子,牢牢握住她的手腕。
“我都睡下了。”俞悦禧窃窃说着,一把撩开帘幕。
背光,男人的脸沉溺在昏暗中,连面庞上缀着的那一颗痣,都快要看不清楚。他垂眸,笑了下,五指上移,与她十指相扣。
“抱歉,夜里有事耽搁了。”席京策柔声道。
俞悦禧立刻问:“什么事?”
席京策不答,松开她的手,起身问:“怎么不关窗。”
“忘了。”她不好说是怕关了窗,就看不到他来。
席京策轻轻一笑,走到楠木花窗前,合窗。这一关,屋内骤然暗了许多。傍晚留的油灯,到了深夜,已渐渐干涸。他坐回原处,手撑在床榻,沉沉望着她。
两人挤在黑幢幢的拔步床上,听着彼此的呼吸。
“怎么不说话?”俞悦禧的声音微微颤动。
席京策带着笑,突然俯身,将唇印上她的。俞悦禧肩膀微耸,手攥紧被褥,闭上眼睛。温热的舌打唇缝探出,往她的口中钻,微薄的酒味也跟着渡进来,有些苦。他顺势搂住她的腰,呼气渐急,舌尖搔着她的,简直要把她的唇舔破皮。
俞悦禧快要喘不过气,心一横,推开他,气喘吁吁地说:“喝酒去了?”
“嗯。”他慵懒地说着,抬起手,中央的三指抬起女人的下巴。
“上游船了?”
席京策将脸贴过去:“嗯。”
“原是有佳人相伴,乐不思蜀。”这话酸得吓人,俞悦禧说出口便后悔,急忙变了脸色,浅笑着问,“同谁去的?你大伯?”
席京策不答,只懒懒看着她,真像是吃醉了酒。俞悦禧抿一抿唇,拨开他的手,两条胳膊搂住对方的右臂,想扶他躺到床上。男人太重,她拽了他好几次,都纹丝不动。
俞悦禧有些泄气,甩开手,一双狐狸眼紧盯着他,眼珠子略微上移,露出下眼白,凶却媚。
席京策见了,噗嗤一笑。
“是和ʝ大伯一起去的。”他道。“新任巡案是爹的旧友,我明日要去拜见他,也算为会试做个准备。”
俞悦禧冷冷地弯起唇角:“你存心的。”
席京策眯起眼,捻起她的一缕长发,低声道:“贞固不孝,向母亲赔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