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长大了要出嫁,就像被农夫牵走的一头羊。”
这句话落入姜月娥耳中,好似有一根绣花针飞快地扎过心尖。
她垂眸,手指头暗暗揪着裙衫,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尴尬地沉默了好一阵,就在姜月娥快要坐不住的时候,跑去荡秋千的赵少夫人折回来,招呼她去玩双陆棋。
恰好同一时刻,身为东道主的商小姐也有事找俞悦禧,派嬷嬷来请她过去,这才算勉强化解了两人之间如鲠在喉的难堪。
姜月娥长长松了口气。
春草没过脚踝,她提起罗裙走过,见少女们围坐一起玩双陆棋。
邓夫人站在一旁,手里捏着折来的两条柳枝,拿柳叶当筹子使。
“孔夫人也来玩双陆棋?”她道。
“倒是想,”姜月娥胡扯一句。“可惜我头脑不灵光,只能观战。”
“对了,妙音呢?”邓夫人看向赵少夫人,问她。
“被淑清叫去了。”赵少夫人笑着答。“属她俩关系最好。”
邓夫人听后,绕到赵少夫人身边。她拉住她的手腕,带她背过身去,走到不远处。
她低声道:“你的心也太大了,没瞧见淑清方才……你说,她着魔的事是不是——要不我们找个由头,把妙音叫过来?留她一人陪淑清,我总担心……”
姜月娥耳朵灵,将两人的耳语听了个七七八八后,轻轻打断两人:“什么着魔?”
邓夫人一惊,目光躲闪。“啊、啊,没什么。”
姜月娥连忙安抚道:“我家官人当了这么多年的巡按,各地的神怪之事也遭遇了不少。你们不妨简单说说,我若有能帮得上忙的,也好为你们分忧解难。”
面前的两个女子对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
“孔夫人有所不知,淑清有一个还未完婚的夫婿,因ʝ常年卧病在床,两人的婚期一拖再拖。”邓夫人窃窃道。“去年一入冬,她的那个未婚夫便病倒了,全靠人参吊着一口活气,好容易熬过冬天,眼下开了春,他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据说淑清受不住打击,夜里走路撞了鬼,满嘴说胡话。商家为了给她驱魔,请来了一位道姑……但看她今日的表现,我总觉得那小鬼还黏在她身上哩。”
提及鬼怪之说,姜月娥沉默,故作思索一阵后,道:“我来苏州后,听一些婆子说,此地盘踞着一只作恶的猫妖?”
“猫妖?”赵少夫人语调微扬。“哦,你是说狸姑吧。”
她似乎并不忌讳这个话题,笑了下,继续说:“家里的婆子曾提过几次,说,一些女人会祭拜它,用来诅咒负心汉,也有失宠的姬妾拿来咒杀夫君。也有传闻说,这畜生会主动上门,挑拨人的神志——但都是些市井妇人的谣传,我是不当真的。”
“也不能完全不当真。”邓夫人偷偷瞥了眼姜月娥,意有所指道。“那个死在护城河的无名氏,大伙儿不都在传,说狸姑回来了?”
姜月娥顺势道:“可不,我昨儿还同提起官人提起这事,他还不信呢。”
“孔夫人,您可要劝劝巡按老爷,此事万不可掉以轻心。”邓夫人一脸认真。“你是不知道,三十年前这附近就出过类似的案子。据说是城东有个姓郭的男人,平日欠了无数风流债,结果不知被哪个相好下了咒,猫妖上门寻仇,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的。后来是有个老道过来替他消除罪业,将猫妖的仇恨移到了一个死人身上。我听家母说,那死人是在废园里被发现的,不知姓名,身上无伤……”
“行了,越说越不靠谱,”赵少夫人打断。“难不成你想说,淑清被狸姑上身了?那都是无知妇人才信的东西。玉娘,你什么时候变成那种人了?”
“是、是,你最是清高!”邓夫人气急,瞪圆了眼睛。“你全忘了当年妙音也险些被——”话说了一半,突然刹住了。
姜月娥扫过两人,脸色都算不上好。
“范公是我家官人的师兄,讲究起来,范大夫人称得上是我的嫂嫂。”姜月娥凑近。“如果有什么关于她的事,还望各位夫人直言。”
“这话只能私下说。”邓夫人眼神转了一圈。
她俯身,字句小心翼翼地从喉咙管里抖出来。“范公当年病逝后,范家本来是想,是想……想叫她自缢,好争个牌坊,躲了差役与赋税哩。”
“夫死,居家守节便好,何必逼人殉节。”姜月娥胸口一闷。
“孔夫人,您别开玩笑了。”赵少夫人掩唇而笑。“范公是朝廷命官,范家是名门望族,李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妙音这般年轻,难保日后不会有改嫁的念头,与其活着被人戳脊梁骨,倒不如为夫殉情,还能在县志里留个姓名。再说,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名节,继母与继子相差不过两三岁,难免叫人想入非非。不死?不死就是不爱惜名节。”
姜月娥听到这儿,不由望向身旁的女子。
分明是花一般的容貌,可定神一看,总觉得皮相之下早已腐烂,像有蛀虫咬烂了花心,吸干了花蜜,啃光了根茎。
“人活一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言生死,有违孝道。”姜月娥道。
“话不能这样说,”赵少夫人细眉微挑,似是不悦于姜月娥接二连三的反驳。“想那赞皇县的张氏,刚刚及笄,因偶遇乡中少年调戏,便绝食多日,随后自缢以明贞烈。刚及笄的少女便有此等觉悟,身为人妇,岂能苟且偷生,失了志气。一个女子,若是失了名节,落得个人人轻贱的下场,才是真的不孝。”
姜月娥听罢,胃里像钻进了一条花纹斑斓的毒蛇,正冷冷地吐着信子。她低头,摸了摸油亮的鬓角,接着故意笑起来,调侃道:“早听闻你与赵公子是一对恩爱夫妻,不曾想竟到了此等地步,叫你心甘情愿地为他殉情。”
话已直白至此,赵少夫人脸不禁白了一下,眼神里有一丝无措,一丝尴尬,一丝怨怼。
回去的路上,姜月娥心神不宁,仍想着那两位夫人的对话。
如同生不着火的煤炭,扒开表层黝黑的炭灰,瞧见里头翻滚着的鲜红的火星。分明是有活人气的,可这股热气被压在碳灰下,无法透出,只得闷闷地堵塞在人的心头。
抵达家门口,已是日暮。阿紫推门,扶她进屋。两人穿过廊道,转个弯,经过书房,忽听屋内有两个男人对谈的声响。姜月娥推开一道门缝,朝里看,见孔怀英正与魏子安一起翻阅旧卷宗,不禁哑然失笑。
她心道:真是孩子气,昨儿还埋怨得跟什么似的,看看现在,又和好如初了。
屋内的孔怀英浑然不知妻子的心思。
他今早去衙门的路上,心里寻思着吃午饭时,一定要找个机会去见魏子安。可刚下马,便见魏子安失魂落魄地坐在府衙的大门口,靠着右边的石狮子,身上还是昨日的衣裳,灰扑扑的。孔怀英凑近一闻,满身酒气。
孔怀英吓一跳,忙叫杂役将人领到自己房间。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魏子安洗过脸,换了一身衣裳,来见孔怀英。他将昨晚发生的事说给孔怀英听,仔细描述了那个劝酒女人口中有狸姑的传闻,以及那一桩三十年前的旧案。但最后恍惚听见有女人扬言要取自己性命的事,魏子安略去没说,他觉得那时应当是梦魇了。
孔怀英起初不信,觉得魏子安定是查案入了迷,夜里又吃醉了酒,臆想了一番猫妖下咒的传闻。魏子安见状,拿出钱袋子里留下的字据。孔怀英接过来看了几遍,依旧是将信将疑。
于是,两人约好放衙后,魏子安随孔怀英回家,一同翻找旧卷宗。
孔怀英掸走档案上的灰尘,道:“话说,你这两天要不要找个仙婆去关仙?”
“我要是去找仙婆,对方问了我在人世间的行当,十有八九又要说我罪孽深重,该多积阴德了。”魏子安淡淡答。
“谁叫你说得那么玄乎,又是箱子里钻出美人头,又是房梁上的猫叫声。”孔怀英打趣道。“真跟撞见女鬼似的。”
两人正聊着,姜月娥推门进来。
她先同魏子安客气地打过招呼,继而对孔怀英说:“我有个好消息,你听不听。”
“什么好消息?”孔怀英搬来一张椅子,牵着她坐下。
姜月娥清了清嗓子,抬起下巴说:“我替你打听来了,关于那个猫妖的事。”接着便将自己与邓、赵二位夫人的谈话讲给孔怀英听。因俞悦禧的事牵扯到范公,对涉及她的部分,姜月娥便暂且按下不表,预备等到夜里,夫妻俩回了卧房,关了房门,再说给他听。
听完,孔怀英与魏子安对视一眼。
书房内霎时陷入沉寂。
“怎么了?”姜月娥不禁问。
“巧了,这桩案子你魏哥早你一步打听来了,”孔怀英笑着摸了下妻子后脑勺的乌发。“但他打听到这事儿的方式,可比你玄乎多了。”
“先不提这个。”魏子安别开脸,弯腰在书堆里翻找起来。“有没有具体说是哪一年?”
姜月娥摇头,道:“没,前去游春的夫人们都很年轻,她们也是听父母辈说起。”
“等等,”孔怀英忽道,“既然是一具无名尸,由官府出钱买棺材下葬,那书手在撰写卷宗的时候,应当有相应的记录。”说着,他也跨进书山中。
按照规矩,地方每办完一件案子,都要留底,以便像孔怀英这类的巡按使监察旧案。若真有这样一桩有关人命的悬案,县衙必定会分门别类后,随其它案牍送到他这里来。
一番挑挑拣拣后,孔怀英抽出一本发黄的书册,翻开。
“有了。”他欣喜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