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衡离开常余的日期在农历十二月十九。
年关将至,常余的街道上热热闹闹地摆出许多红火喜庆的年货。
但天气仍少放晴,迈入深冬以后,常余的日子渐趋严寒。
常余大风预警的信息在凌晨时分弹到叶犹言的手机里。
漆黑的房间里响起分外清脆的叮咚一声,如同一把利刺破开满室的无边黑暗。
叶犹言睁开眼睛,她的眼底一片乌青,原先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布上了淡淡的血丝。
她拥紧怀里的被子,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刺骨的冷,寒凛的冷空气溜进她的被窝里,叶犹言手脚冰凉。
她的额角一跳一跳的,因为数个小时的失眠而感到乏力和疲倦。
绻曲柔软的头发披散着,在枕头上仿佛绽出摇曳的幽暗的花。
叶犹言翻转身来,乌溜的眼珠子怔怔地盯住天花板不动了。
窗帘没有拉紧,屋外隐隐的光射进来,在她额际至眼睛处打出一道微光,如同缱绻透明的银白色纱绸。
叶犹言辗转反侧,在心里反复琢磨着和祝衡在微信上谈好的事。
祝衡明早会坐车离开常余,他们早些时候约好了,在祝衡走的那天出去吃顿饭,顺便聊聊之前他和叶犹言提及的事情。
眼睛渐渐熟悉黑暗以后,卧房里摆设的轮廓就会慢慢地清晰,叶犹言用目光描摹着头顶上简约灯饰的轮廓。
她突然就想起来,很多年以前她也总是这样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卧房里。
她紧靠在幼年时父母送给她的布袋玩偶旁,拉上窗帘关上灯,想要把自己融进黑暗里,却不想或者说不敢闭上眼睛。
屋内是无声静寂的黑,而屋外鸡飞狗跳。
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感受自己一下又一下的心跳,从最初的感到奇妙到后来的百无聊赖。
有时她的心尖会酸一下,她听着卧室外似乎能掀翻屋顶的争吵声,还有一些摆件被甩落地板七零八落的砰砸声。
叶犹言在心里默默想,
那是她折的一罐纸星星,
那是装着康乃馨的花瓶,她母亲节的时候送给妈妈的,
那是和她一样高的餐桌上纹着很漂亮纹样的水杯,
那是爸爸叠的高高的书,
那是……
想着想着,叶犹言会慢慢变得困倦。
泪珠瑟缩在她的眼眶里,因为她躺着的姿势而掉不下来,蓄积着挤红她的眼眶。
回忆纷拥,叶犹言闭眼,泪就滑落下来。
她还是睡不着,她又忽而想起来从前叶敬不怎么着家了时她和季沛相依为命的那段时间。
在她上小学的时候,她的爸爸叶敬甩手而去,留下没有工作的季沛和叶犹言两个人独自生活在常余的家里。
叶犹言要吃饭,要上学。
但家里的钱却全都被叶敬带走,三十多岁的男人要说离开常余这个小地方,去找他真正的家,可那些年他到底去哪儿了呢,叶犹言和季沛到现在都不知道。
季沛于是开始着手做一些针线活,替别人打扫整理房子来补贴家用。
叶敬不在家,季沛的心反而变得平静下来,她不会再歇斯底里地吼叫,不会突然把摆放整齐的家具全都推倒。
每一个工作日昏黄的午后,母女两人围坐在餐桌上,清冷幽静的光线从厨房里半开的窗户投射进来,默默的围拢在两人的身旁,如同形成了一件温暖的绸缎,连系起二人相近相贴的心。
季沛低着头织毛衣,长长的织针搭扣着,发出细微碰撞的声音。
叶犹言皱眉想纸上老师布置的题目,她用手斜斜支着自己的脑袋,灵转的目光突然落到了季沛身上。
夕阳西下,霞光万道。
室外漫天柔粉淡紫色绚烂的彩霞,把天地都渲染的如梦似幻。
绵绵的光笼在季沛的身上,叶犹言忍不住笑,她想,
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好看的妈妈。
叶犹言悄悄地掏出怀里的旧电子相机,相机的一角被摔烂,镜头有轻微的磨损。
叶犹言小心翼翼地把相机捧到胸前,看着显示屏里的季沛,她莞尔一笑,对她的美丽温柔的妈妈按下了快门。
相片里的季沛一如叶犹言眼中看到的一般,温婉可人,眼角绵延的些许细纹都展出无限的婉约。
入镜的人不自知,镜外的人用了情。
看着这张相片,叶犹言突然神往。
她喜欢,喜欢这种能够记录下生命里每一个哪怕不经意的瞬间的感觉。
叶犹言舔了舔唇角,她打开相册,腼腆的笑着把手里的相机递给季沛。
她心底惴惴,好像有一只小鹿在狂跳着,等待着季沛欢喜的笑和夸奖。
但她等来的却只是被恶狠狠扣在她额际的相机坏掉的那一角。
季沛勃然大怒。
她一把把叶犹言手上的相机夺走,又信手地用力抛掷出去。
相机擦过叶犹言的脑袋,然后彭地一声跌落在地上。
地板上黑色的碎片四散开,不知道是残缺的相机哪一个部位的零件。
叶犹言尖叫着红着眼睛想冲向相机,她的额头隐隐肿起一个包。
季沛按住叶犹言的肩膀,她早已经没有了方才黄昏霞光下温柔亲切的样子,她的面目狰狞,眉毛高高的挑起,像两把咄咄逼人的刺眼的竖刀,她的眼里明明是要喷出怒火,却又矛盾地盈满了水光,她的口一张一合,两瓣唇瓣颤动着。
她的话语雷霆霹雳般响彻叶犹言的耳边。
但叶犹言这一刻满心满眼都只剩那只相机。
叶犹言跪坐在冰凉的瓷砖地面上,一边无声地抽泣着,一边去按相机顶部的开关。
相机开不了,她就先把相机挂在脖子上,用手在地上颤颤地试图聚拢稀碎的残件。
泪珠断了线般地从她眼眶里滚落,大颗大颗地像是成串的珠子,但叶犹言的口中却只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和哽咽着的擤鼻声。
季沛从她身后走来,双手拽着叶犹言的衣领把她从地上提起来。
等叶犹言站稳,季沛就一手抵住她的后背,一手用力拍扫着她的膝盖。
她拍落叶犹言身上的灰尘,她的脸色涨红,双颊浸湿,额角的发汗津津地贴在发际线处。
她的神色痛恨,仿佛每一个细微的毛孔都在斥责叶犹言的无用。
叶犹言紧紧绷住自己的脸,她不知道怎么应对母亲的突然的滔天的怒火,她不敢哭出声,膝盖因为季沛的用力拍扫而一下一下地轻微躬曲着。
但她仍努力地站稳,微微地耸动着双肩,泪如雨下。
过了一会儿,季沛的情绪似乎慢慢平复了。
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被流动来的乌云遮盖住,房子里的灯没开,母女二人相对站着,不发一言。
情绪的极端碰撞,谁又比谁更痛恨。
可又能恨谁呢,最该被恨的人早早就离开,无处发泄的怨气被隐藏,像随时都能撕笼奔出的七月厉鬼。
沉寂,广袤的沉寂。
像撕开一道口的大海,咆哮的巨浪呼喊着,吞噬着,挣扎者无言没入,没有一声呼救。
季沛把叶犹言脖子上的相机扯了下来,她厉声开口,声音似乎从深海传来,带着窒息与淹没,她看着叶犹言,眼睛一瞬也不瞬:“我们家,都是被你和这东西害的。”
仿佛被狂浪吞没,周围风声阵阵。
叶犹言觉得自己沉浮在海浪里,她伸出双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深蓝的海水很快淹没她的口鼻,咸涩流动的此刻如凝胶一般的水一点点浸入她的口中,鼻中,耳中。
她呼救,声音被吞噬。
最后一层巨浪涌来,她无力地被掀起,她睁开眼睛,头顶却是阳光烂漫的天空。
而身下,雷霆暴雨,万丈深渊。
奔涌的海浪很快盖住天空,她闭上眼,任身体下坠。
冰冷的海水将她包裹,像是母体孕育着婴孩。
浪花像野兽,嘶吼声震耳欲聋,叶犹言奋力睁开眼。
眼前的景象竟转瞬变幻。
围裹她的海水突然退却,她身上的衣服淌湿,滴答滴答落着水。
她脚下绵软,叶犹言低头一看,自己竟然站在一个沙滩上。
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黑的,玻璃般透明洁白的路灯光洒落,海天相接像布景,上面点缀的一盏盏路灯是无知的幼儿画上的好多月亮。
“叶犹言。”
她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只一声,却阵阵在她耳边回响。
明明是那样熟悉的音色,叶犹言此时却无法回忆起是谁的声音。
她赤足漫步在海边,沙子里埋藏的贝壳剐蹭她的脚底。
海风吹过她浸湿的衣服,却不觉得冷。
她看见,远方沙滩的尽头处出现一个点。
她越往前,那个点就越明显。
叶犹言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她朝向那个点。
黑点渐渐地趋成一个人影。
璨白的光落下,寄居蟹细沙里挪动着,海风轻拂,像温暖的丝带。
叶犹言慢慢地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少年闭上眼迎海风,他的唇角轻轻抿起,鼻梁挺直,眉如墨,睫如蝶。
唐顾林。
叶犹言想起来。
刚刚那个声音也是他。
风啸,叶犹言猛然睁开眼。
天光乍泻,叶犹言眯着眼睛看向窗外。
常余久违地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