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至庭的家面积不算小,但杂物太多,因为乱显得狭促。
陶家父母对她的热情和在双莲市场见到她时无异,陆红看她的眼神很和气,看陶至庭时倒多了几分复杂神色,陶至群和陆红相反,看孙鲤时一副了然在胸的模样。
围坐在饭桌上,陶至庭先给孙鲤舀了半碗汤。
客套话过了一遍后,陶至群问起鲤记的近况:“店里最近生意听说很好?”
“不赖。”孙鲤保守回答。
“到茶饮店讨意头这种主意,乍一听,我还觉得荒诞呢,谁知大家竟都吃这套。”陶至群用的是说笑口吻。
陶至庭嚼东西的速度慢了下来。
孙鲤也只是笑笑,懒得应他的话。
“生意竟然这么好,不知我们家至庭把钱还干净孙小姐没有?”陶至群问。
孙鲤发觉一桌子的目光都落到了自己身上,显然这个问题不止陶至群一个人关心,陶家的人都很关心。孙鲤不知陶至庭最近和家里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不知如何回应比较好。她想看一下陶至庭,找他索取点反应,眼神飘到一半又意识到这太明显,急急收回,目光走到桌上一道鲜灼墨鱼仔里。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以后哪里还分至庭的钱还是鲤姐的钱。”陆红解围似的笑陶至群脑子不转弯。
她这话说得很好听,陶家二老也跟着喜笑颜开。
“我们家吃饭没什么意思,除了聊钱,聊不出别的东西。”陶至庭给孙鲤夹菜时苦笑道。
“家里人是关心你。”陶至群端出长子姿态。
“这次回来绝不谈钱吗?”陶至庭冷笑。
他厌倦了戏码一摞摞往后延长,大有把幕布拉开扯碎的心意。
陶至群闻言不自觉看向父母和妻子,陶家父母笑容僵硬,陆红逃避般微微低头。孙鲤没想到最后他的目光会落到自己这儿,陶至群的眼神陌生而可怜,仿佛希望她能出声,制止陶至庭的“胡作非为”。
下一刻,孙鲤就感受到陶至庭放在她后腰上的手,他轻轻拍了拍,给予了抚慰信号。
一时,空气骤降了几个度。
陶至群不愿输阵,破罐子破摔,“......我们在那边看中的房子,怎么借都还差一点,眼看着你嫂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买房落户的事真的等不及了。”他说话时始终是看着孙鲤的,孙鲤有一瞬恍惚,颇有她已是陶家一份子的错觉,“阿鲤,自小到大,至庭是很为这个家着想的,上次也是为了我们买房这个事,才闹得要去跟你借钱,能让孩子有个城里户口是我们一家的心愿,我看现在店里生意蒸蒸日上,如果至庭那部分还没还上,能不能先缓缓?先把盈利那部分结余给他?”
怎么说也是出去外面混过的人,斯文长相厚脸皮的,孙鲤不是没见识过。可关系尴尬成这般的,是人生第一遭。
陶至群讲得诚恳至极,如若她不知这一家的内情,真的会信他们兄弟两个感情真是好得要穿一条裤子。偏偏她知道。所以一字一句,听起来可笑又可悲。
“钱放进门店里,不是这么算的。”陶至庭接过话,“营销造势请人手,哪一步不要花钱?这一秒挣回来,下一秒花出去,鲤记不是从前家里的炸物档,运营起来难得多。”
“实在不行,算我们和你们借的,可以吗?”陶至群大方道,“我打个欠条给阿鲤?”
“她那里已经有我一张欠条。”陶至庭没正面回答,但不乐意已然摆在明面上。
“店里的生意有今天,我相信至庭功不可没,当时你把钱借他,他不让你失望,咱们家也是一样的。”陶至群不管他,火力卯准孙鲤。
孙鲤垂下长睫,她现在后悔没听李红琴的。
想过场面不好应付,没想过这么可怕。
“阿鲤,以后都是一家人,有法子的话,帮帮你哥好吗?”至庭妈妈见她迟迟不开口,和蔼问道。
孙鲤感觉到陶至庭放在自己后腰上的手使了使劲,接着一松,刚落在腰间的重量消失了。
陶至庭让她放下碗筷:“走吧。”
“你这是做什么!”陶至群不悦。
“走吧。”陶至庭充耳不闻,拉着孙鲤逃离家门。
“好歹你饭要让人吃完啊——”陶至群在后头嚷道。
“至庭!至庭!”陶家父母追到门口叫,可是脚步赶不上年轻人。
甚至还没到楼下,只是在楼道里,孙鲤都觉得空tຊ气焕然一新。两个人出了门,陶至庭其实也不知道该带她去哪儿,只是拉着她东逛西逛。最后两个人走到了她请他喝姜薯糖水的池塘边。
白日的池塘更显死寂,连带着池塘边的杂草都更显荒凉。
陶至庭揽住她,低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孙鲤问他:“这招陆红是不是以前也领教过?”
“你怎么知道?”陶至庭放开她,满脸惊诧。
“猜的。前面她帮着你哥一唱一和时,我就看她很不自在了,后面真要发力,她比我还吃不下饭。连你妈都开口了,她竟然死死咬住了一句话没有。”
“她要是真不愿意,起码不该跟我哥回来。”
“要是能有这个选择,我相信她不会出现在饭桌上。”
陶至庭拉她走到池塘边坐下,忆起当年场景:“那一回,是我哥想在城里开诊所要钱,陆红劝着我帮了忙,那时我当然不知道她喜欢的不是我,还以为自己找了个大度的女朋友。”
当时的他哪里能想到,有朝一日,陆红和陶至群不仅成了一对,还合起伙来要掏他下一个女朋友口袋里的钱。
“我早该想到,这顿饭是不好吃的。”他说这话时,没有孙鲤想的那么沉重,反而轻飘飘得随风即散般。这顿饭抽空了他对家里人的指望和希冀。
“今天你回去,怕是消停不了了。”孙鲤同情地望着他。
“麻了。”陶至庭摇头笑道。
“他说的是真的吗?”孙鲤想起陆红微微隆起的肚子,起了恻隐之心,“还差一点,是多少?”
陶至庭告诉她,这是陶至群的惯用伎俩,“他要是说还差好多,人家哪里会借他?就是因为他总说差一点,大家才会心软,想着能帮就帮。你以为大家肯借他钱是因为他能还吗?是从前我天真,帮着还的。人家能借陶至群钱,是因为陶至庭总会帮他还的。我也是在每一个‘最后一次’里发现这就是个无尽的窟窿。他来钱快,心就野,什么都要最好的,你千万心定定,守住咱们的钱。”
“这样的事,一直在发生吗?”孙鲤觉得不可思议。
“小时候他读书就很好,我爸妈很高兴,其实是很想留他在小乐镇给家里挣脸面的,当时他在外头工作,可是心气高,架不住人说他,回家吐苦水,我爸妈就找人想在这儿给他找份稳定工作,谁知他不要,关系托好了,我爸妈舍不得那肥差,就把我哄回来,结果临了,他说他要考研,差一笔钱......反正那工作也黄了,我爸妈因此还把人给得罪了。”
孙鲤隐隐记得孙祥曾提过这么一回事,不料里头藏着这样的真相。
“阿鲤,说一句爱我好吗?”陶至庭转过脸,眼底涌出渴求。
孙鲤看到他的眼睛里还有一种痛意。
“我说了,我分得清,你是你,他们是他们。”她感觉到他的迷惘和惊惶,出言安抚。
陶至庭固执地摇了摇头:“我还没听你说过‘我爱你’......”他眉头紧蹙,意气消沉,“我怕以后没有机会听到,说一句,就一句,好吗?”
孙鲤心头滞重,这句话不该在这种时候说的,可今日陶至庭千疮百孔,她不忍再伤他一次。
“我爱你。”她轻柔说道。
“我说过,你周围有光。”他像靠近光源一样靠近她,仿若忠实信徒,“我不会让那些光消失的。”
在池塘边缓和好心绪,陶至庭送她回家,途中,两个人想到李红琴夫妇约莫会问起今天的状况,陶至庭无所谓道:“琴姨要是问起来,你实话实说就好。”
“你不怕她对你有意见吗?”
“这镇上的人对我有意见是因为什么,我还能不知道吗?”
和伊始在一块儿时的忐忑、患得患失不同,今日的陶至庭很有将这份恋情置之度外的淡漠,与这份淡漠冲突的是陶至庭对她的爱意。孙鲤感受到那早已不是浮在讨她欢心表层之上的爱意,而是一种把她护进心底的爱意。
孙鲤拉住他:“我不想要你只是飞出去。”
陶至庭不解地看着她。
“我想要你先飞出来爱我。”她说道。
这话击中陶至庭心防,他一刹就红了眼眶。
“不要做傻事。”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
她的支持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陶至庭送她返家,两个人走到楼下,听得李红琴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我问你们,现在阿鲤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