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6月。
一辆破旧的小巴车停在省城汽车站,杨彩蓉随着人群下了车,这是她第一次进省城,汽车站紧邻火车站,乌泱泱的人群是她对繁华的第一印象。
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仅凭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就找了过来,一路走一路打听,转了两次公交车才到达目的地,小天才玩具厂。
她应聘的是流水线工人,只需要把玩具的零部件安装上去就可以,只要不傻不呆,哪怕是聋子哑巴,也会通过。
在填表格的时候,她的手悬在纸上停顿了几秒,最后落在纸上的名字是“杨蓉”,她嫌弃“杨彩蓉”太俗气。
杨彩蓉生得明眸皓齿,明艳动人,走到哪里都扎眼,仅过了半日,她的名字已经传遍了整个工厂,假装有事,实则来看她的男员工,几乎堵住了大半个车间门。
男人喜欢,女人嫉妒,两个女员工故意找她的为难,少给她计了三十件,一顿饭钱没有了,她不是软弱可欺的性子,据理力争,最后闹到了车间主任那里。
车间主任替她主持了公道,但她心如明镜,知道是自己的美色惑人。
果然,车间主任跟狗皮膏药一样粘住了她,经常把她叫到办公室,或训斥,或教育,或吩咐她帮忙,总之制造一切单独相处的机会。
她既不敢得罪,又得小心提防,不让对方占了便宜。不多时,流言蜚语就传了出来,给一个女人造黄谣,只需要轻飘飘一句话,可女人若要自证清白,却难如登天。
古往今来,为了自证清白而自杀的还少吗?
她的名声臭了,车间主任更加肆无忌惮,把她关在办公室里欲行不轨,这是料准了她不敢声张,被人知道了只会做实那些流言蜚语。
可他们都错看了她,她可以忍耐,但并不软弱。
她大喊救命,身体的清白保住了,车间主任倒打一耙,污蔑她主动勾引,竟然还拿出她的贴身衣物自证,她辩称贴身衣物tຊ是被偷的,可大家显然更乐意看到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嫉妒她的女人们可以解气,觊觎她却得不到她的男人们可以光明正大意淫。
她不甘心“伏颈就戮”,要报警,不知道谁通知了经理。
这是她和刘天时第一次见面,刘天时其貌不扬,并未引起她的关注。
她本以为,刘天时会和别人一样,要么被她的美貌所惑,相信她的申辩,要么不分青红皂白偏袒管理层。
出乎她的意料,刘天时没有偏听偏信,没有因私废公,没有被美色所惑,他甚至成立了三个人的调查组,他亲自担任组长,对前因后果进行了调查。
三天后,她被证明是清白无辜的,贴身衣物是车间主任偷的,最终车间主任被开除。
新上任的车间主任竟是刘天时,他说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只好由他兼任。
很快,杨彩蓉发现,刘天时经常偷偷看她,偶然目光接触就慌忙低头,红云从脸颊烧到了耳朵根。
杨彩蓉并不为所动,图色的男人她见过太多了,十个有九个是逢场作戏,认真就输了。
她摆出一副被人欠了十万块的面孔,冷得空气都凝固,刘天时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转折发生在一个月之后。
她被提拔为小组长,去厂长办公室送样品,偏巧从门缝看到了刘天时,刘天时看起来和厂长很亲密,不像寻常的上下级。
鬼使神差地,她躲在窗户下,也不知道要干什么,然后就听到刘天时喊了一声“爸爸”。
原来,刘天时是隐形富二代,隐藏身份历练自身。
从此,她对刘天时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若即若离靠近,似有似无撩拨,勾得刘天时更疯狂追求。
杨彩蓉是个清醒自持的人,并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也没有着急抓住刘天时这个香饽饽,即使他是富二代,但若追求她的心不够坚定,早晚会分道扬镳。
她要的是长久的未来,不是短暂的好处。
足足考察了一年之后,她才点头,确认了恋爱关系。
刘天时欣喜若狂,用他的话说,体会到了范进中举时的狂喜。
他迫不及待把杨彩蓉介绍给父母,杨彩蓉佯装惊讶,佯装生气,和刘天时闹了几天别扭,才接受了他的身份。
刘天时的父亲刘宝恩,对杨彩蓉的印象非常好,一眼就认出来,半年前指出设计图纸上的错误的员工就是她。
殊不知,这都是杨彩蓉有意为之,就是要在未来公公面前先留下一个好印象。
然而,不管她如何讨好未来婆婆,刘母都不待见她,仿佛出自母亲的天性,母亲可以一眼识别,儿子身边的女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杨彩蓉出身农村,祖上三代都是地里刨食的泥腿子,父母在她十几岁时就去世了,成年之前,她自己种地养活自己,农闲时做点糊纸盒子的零活,成年之后,在火柴厂干过一阵子。
刘父怜她孤苦伶仃,夸她吃苦耐劳。刘母瞧不上她的出身,在她眼里,吃苦耐劳不是什么优点,而是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
刘母的祖辈,在旧时代就是资本家,在新中国最困顿的年代,她的家境依然算得上殷实富足,她自小没有吃过苦,无法和杨彩蓉同频共振。
刘母的反对激起刘天时的逆反,刘天时非杨彩蓉不娶,有好几次杨彩蓉都想放弃了,刘天时却表现出惊人的决心,偷出户口本,要和杨彩蓉私奔。
最后当然没有私奔成功,杨彩蓉想办法把消息透露给刘母,刘母在火车站把他们截住了。
刘母对杨彩蓉的厌恶和憎恨,从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
杨彩蓉毫不畏惧,反而越战越勇,因为她知道刘天时的心牢牢握在她的掌中。
儿大不由娘。
中秋节,刘母终于举起了白旗,服输了。
她吩咐保姆做了一桌子美味佳肴,都是杨彩蓉听都没听过的菜,她一改冰冷如霜的态度,对杨彩蓉热络得如同亲闺女。
杨彩蓉暗忖这八成是一场鸿门宴。
席间,天真无邪的刘天时笑得没心没肺,母亲和未婚妻的融洽,让他几欲落泪,丝毫没有察觉两个女人之间暗流涌动。
刘母亲自给杨彩蓉倒酒,频频敬酒,杨彩蓉不得不喝,不喝就是不敬,几杯下肚,头昏脑胀。
刘母说,虽然杨彩蓉双亲过世,但必须有亲族参加婚礼,问杨彩蓉家乡是什么地方,她和刘父要亲自拜访。
杨彩蓉脑中警铃大作,她说自己双亲去世,就是不想让刘家去她的家乡,没想到刘母竟然还要去,刘母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嘴里的珍馐美味瞬间如同嚼蜡。
她说自己基本上没有亲族了,勉强算数的一两个,早就不知道流落何方了。
刘母似乎察觉到了她在刻意回避,暗自欣喜,追问她的家乡在哪个村哪个寨。
她若是一再回避,就连天真无邪的刘天时都能看出问题了。
杨家庄。她说。
她在忐忑不安中,结束了这场鸿门宴。
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一周,刘母再次邀请她去家里吃饭。
她知道暴风雨终于要落下来了。
一进门气氛就很怪异,刘天时的笑得像春风里含着沙子,刘父神色凝重,刘母笑得最灿烂。
简单的寒暄之后,刘天时东拉西扯了半天,刘母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他才吞吞吐吐开口,“蓉蓉,前几天我们家阿姨,在小区里遇到一个同行,说是从杨家庄来的,阿姨就和人家聊起来了,说着说着就提到了你,那个人说,说杨家庄没有你这个人。这是怎么回事啊?”
杨彩蓉的笑容僵住,神色黯淡,尴尬,心虚,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愧疚,慌乱,数种情绪交织。
在刘母的逼问下,她只好招供,其实她的家乡不在杨家庄,而在杨庄,一字之差,相隔几十里。之所以隐瞒是因为,她父母一个重病一个残疾,拖累太重,怕遭嫌弃。
刘母一顿尖酸刻薄的嘲讽,嘴上说不在乎她家境贫寒,在乎的是人品,隐瞒欺骗,不可原谅。
终于抓住了小辫子,刘母得意洋洋,一向偏袒她的刘父也很失望,刘母责令刘天时立刻分手,刘家门里无法接受一个品行不端的儿媳妇。
杨彩蓉羞得面红耳赤,委屈得双目含泪,起身就要走。
刘天时拦住她,牢牢抓住她的手,说出来的一番话让母亲震惊,他说,杨彩蓉早就把家里的真实情况如实相告,之所以对父母隐瞒是怕母亲反对,而且主意是他出的,杨彩蓉是无辜的。
不仅如此,他还跟着杨彩蓉回过老家,杨彩蓉侍奉双亲,无微不至,是生活所迫才到城里打工的。
以为胜券在握,不料却被将了一军,刘母怒不可遏,差点把指节捏碎。
她怀疑这一遭是杨彩蓉故意安排的,先是把实情告诉刘天时,博取她傻儿子的怜惜,她知道刘母肯定会去她的老家调查,故意说了一个假地址,等着刘母发难,上演一出小白花儿媳妇被婆母为难的戏码,不仅让她的傻儿子更疼惜她,还能离间母子感情。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刘母越想越后怕,越想越心惊肉跳。
杨彩蓉变卖了刘天时送的昂贵手表,来到杨庄,把钱塞到瘸腿老太太手里。
瘸腿老太太紧紧攥着钱,像攥着自己的命,千恩万谢,心里却直打鼓,虽然杨彩蓉让她不要多问,她还是忍不住问,“闺女,你为啥让俺们冒充你的父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