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结束后的那个暑假,赵一栗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北京度过的,朱明宇的妈妈帮她联系到了一个关节术后后遗症矫正方面的权威专家,并在她前往北京治疗期间专门请假,全程陪同了赵一栗一家人。
赵一栗的父亲年假请完后必须回去上班,在赵一栗做完手术后短暂的住院期间,朱明宇的父亲又带着朱明宇过来看望她。
朱明宇的父亲工作繁忙,去北京主要目的是出差,回家的时候带上了自己的妻子,留下了儿子,嘱咐朱明宇就留在赵一栗身边好好陪着她,来都来了,陪着她把北京玩一圈才回去。
朱明宇不知道去过北京多少次,小学升初中难得逍遥、没有作业的暑假,脑子里不知道计划了多少的玩乐,结果被父母一股脑丢到了赵一栗床前当陪玩,心里十分的不高兴。
但他那时候还没有进化出“拍拍屁股自己买机票四处乱飞”的技能,再不高兴,也就是黑着脸坐在赵一栗的身边玩他新到手的手机,造型简洁又大方,几乎没有什么按键,和赵一栗的翻盖小手机比起来仿佛不是一个时代的产物tຊ。
“你也换一个呗,这个好玩儿。”看赵一栗好奇地盯着自己手上的“玩具”,朱明宇心里就很得意,“你手上那个该入土了。”
赵一栗摇摇头,她知道这次来北京家里肯定花了好多钱,在升高中之前她都不打算换手机,发发短信打打电话,现在的翻盖手机对她来说够用了,就是短信存储量有点少。
“我真是搞不懂,你说你过的日子有啥趣味啊,和庙子里的尼姑差不多。”朱明宇就笑话她没有追求,“行了你拿去玩吧,我要出去转一圈,有没有想吃的想喝的,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啊。”
“对了,赵一栗,你记住我可是放弃了大好时光,毫无怨言地过来守着你的。”朱明宇又对赵一栗强调,从他到北京,这句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多遍,“开学之后,不管我妈怎么和你说,不准管我!”
马上要和赵一栗读同一个初中了,朱明宇很忧虑,仿佛看到了刚上小学时赵一栗每天放学都到他教室门口把他牵回家的日子,小学还无所谓,初中那不是等着被人笑话么。
“谁有空管你。”赵一栗轻哂,“没那闲工夫,好自为之吧。”
话虽然这么说,但后来回家后庆祝赵一栗手术成功时,当朱明宇的妈妈握着赵一栗的手,请她在学校务必帮忙看管一下朱明宇的时候,赵一栗说不出拒绝的话。
赵一栗知道,没有朱明宇的妈妈牵线搭桥,她这个矫正手术不知道什么才能做,而且在父母犹豫这个手术可能带来的副作用时,阿姨的一番话成功打消了她父母的疑虑:
“是,做这种手术肯定会再次影响骨头生长,产生以后左右腿不一样长的风险。但是栗栗从上初中之后其实就没有怎么长个子了,女孩这方面和男孩不一样,高中再往上长一头的概率小,如果你们还担心,那就再另外去看一看栗栗的右腿骨垢线闭合的情况。”
“我是这么想的,老赵,这不是以后等她成年了再做手术也可以的事,你们一定要站在栗栗的角度想想。她现在还小可能没感觉,往后上高中,十五六岁,女孩子最好最美的年纪,青春啊,一辈子就这一次,这个时候,腿却不方便,对她真的是人生太大太大的遗憾,往后做什么都弥补不了的,真的。”
“我是觉得哪怕有一线希望,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要去给孩子拼上,我和你说,别的你们都不要操心,栗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说栗栗是我半个女儿绝不是空话,你们只要下决心,接下来我一定尽我全力。”
朱明宇的父母对赵一栗而言,有一份过于沉重的恩德。
这份大恩让赵一栗在往后的岁月里,实在无法对他们的要求说出完全没有商量余地的拒绝——哪怕,在她内心里,她知道有些事情对朱明宇是一种伤害。她被朱明宇的母亲握着手时,都只能先点头,然后再想这件事该怎么去执行出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
但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做到两全其美的,这个事实在赵一栗开始上班后体会得更加强烈。
大部分情况都是,她必须要站在中间做一个选择,而她几乎每一次都选择了顺从朱明宇的父母,也就最终导致了,朱明宇后来把她彻底划到了他父母的阵营——他的对立面上,把她视作他父母的帮凶。
朱明宇后来每一次发脾气、咬牙切齿地指责赵一栗对他是恩将仇报的时候,赵一栗都只能沉默。
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如果说依偎在一起长大,是对出生就注定孤独的孩子的一份恩惠,那这份恩惠必然是双向给予的。而朱明宇的父母给予她的那份关爱,却是单方面的大手笔馈赠,她还不起,只能靠出卖朱明宇去填,他要恨就恨吧。
不过,至少在她初二的那个暑假,赵一栗和朱明宇的关系还没有彻底恶化。在赵一栗小心翼翼地重新适应站直、正常走路之后,他们两个在赵一栗妈妈的监护下,慢悠悠地把北京各种不太费腿的旅游景点都逛了一圈。
朱明宇不懂赵一栗为什么看着一棵老歪脖子树陷入悲伤,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长久仔细地去观察故宫角楼上的那轮弯月,赵一栗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快乐地玩他的新手机,等到他们再回家的时候,暑假已经过半、来到了八月。
为庆祝赵一栗康复、从此又是和正常人无异的小姑娘,朱明宇的妈妈还送了赵一栗一条非常漂亮的小裙子,和她平时穿的衣服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亮丽活泼的颜色,细细的吊带,裙摆刚刚到膝盖的A字连衣裙,转个身,裙摆就像一朵花一样盛开。
赵一栗穿着觉得好喜欢,又有点害羞,因为吊带哪怕调整到最短,胸口还是有点低,而且吊带太细遮不住内衣的肩带。
“没有关系哦,栗栗现在还小,身高虽然不长了,别的地方肯定还要长的。”朱明宇的妈妈笑眯眯地看着赵一栗,“再过段时间肯定就好穿了,而且阿姨还给你搭配了一件外套,你看,这样穿着是不是也好看?肩带就更是小事了,阿姨来教你。”
俗话说,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又收了这么一条漂亮裙子,赵一栗就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只能点头又点头,表示会在学校里帮忙盯着朱明宇的。
八月对于赵一栗是有特殊的意义的,因为宋润洋的生日在八月。
她把那个日期记得很牢,以至于之后很多年做梦,会梦到考试,或者需要填写什么纸张,甚至于炸弹的倒计时,那串数字经常以各种古怪的形式在她眼前晃悠,在梦里她发现不了异常,醒来后皱着眉头回忆,然后才会想起来,那串数字就是宋润洋的生日日期。
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在QQ上给宋润洋发了一条“生日快乐”,毕竟二月的时候她得到了来自他的生日祝福,还有一个小小的贝壳做礼物。
没有关系,那一天他的QQ肯定是不停地弹出消息、收到各种各样的人的生日祝福的,她躲在里面,只说了最简单的一句话,不会被在意的。
赵一栗第二天起床再用电脑登录QQ时,发现宋润洋在很晚的时候回了她一句“谢谢”,然后又问“赵一栗,你之前说的那个手术,已经做完了吗?会不会耽误开学上课?”
“不会,我已经回来了。”赵一栗回复道,“医生很好,很顺利,我现在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但是跑跳这些还要慢慢来。”
宋润洋没有立刻回消息,而赵一栗之后的暑假时间都用来预习化学和继续轻度复健,等她想起来再用电脑登录QQ的时候,已经距离初三开学不远,而宋润洋之后发来的消息,在那个时间节点很是应景。
“那真是一个好消息,期待开学见。”
赵一栗的整个初三都过得波澜不惊,用乏善可陈来形容,也不为过。
她小心地保持着和宋润洋的距离,谨慎地关注着还有没有那么多人编排她的单相思,偶尔想办法去初一那边瞅瞅朱明宇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其他没有什么烦恼。
可能是老天觉得她初二下半学期过得太苦了、要给点儿补偿,进入初三后,她的脸上不再频繁地出油、冒痘痘,除了什么都不懂乱挤乱抠留下的一点痘印之外,她的脸开始慢慢恢复从前的光滑平整。
从科学的角度上来说,也可能是半年内频繁的几次手术、大量输液改变了她的一小部分体质,但总之,不长痘了,是大好事。
班上也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务需要她操心了,进入初中的最后一年,所有的事情在学习面前都显得完全不重要。
而因为她喜欢宋润洋所产生的风言风语,让赵一栗更加谨慎地和四周的同学保持距离。
特别是男生,她每次听到他们用那种青春期特有的粗噶嗓音说笑,都会条件反射般地联想到那次无意间听到的对话,所以在除了因为身为班长必须和班上其他同学保持的沟通之外,她基本就只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接触。
林婉婉上了初三后明显感觉到了压力,但是和赵一栗如果感觉到压力就会抓紧时间做各种事情不一样,林婉婉感觉到压力,她就愁眉苦脸地不停地用家里因为她上学期考得好还给她的手机偷偷看小说,看完了又打电话向赵一栗哀嚎:“怎么办啊!我又有一天荒废了!”
于是,赵一栗把带着林婉婉一起升高中部作为了自己的目标,因为她自己的中考已经没有了什么悬念。
在初三上学期的期末,她稳稳地考进了年级前十,至此,理科实验班选拔参考的每一次成绩,她都在年级前十五、而且排名都靠前,哪怕这一届名额有所缩水,tຊ她也有信心拿到。
当然,这个名额对这些学生也有要求,那就是他们中考时必须考过学校高中部在本市的分数线——这件对于林婉婉这样的学生来说难于登天的事,在赵一栗和宋润洋这一小撮学生眼里看来,难度近乎于无,在初三不停地加强应试训练、题目常规化标准化后,他们哪怕放弃一门课,总分都能比很多人高一截。
在赵一栗满十四岁之后,车祸对她左腿的影响就基本上完全消失了,她已经可以正常地跑跳,但谨慎起见,她最后还是申请了中考体测的部分免试,这让她在一段时间里,成为了班上大部分人都羡慕的对象。
对于他们的学校来说,除了赵一栗这样的特殊情况,其他所有人在考场之外丢分,都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哪怕是体育,也可以使用同样强硬的手段去提分——其实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技巧,就是练,拼命地、不停地练。
在本就高强度的学习下,还要更加早起去参加学校安排的集中体育训练,一时间很多人都怨声载道,但老师一句“中考的每一分都是你们自己的”就让大部分人都闭上了嘴。
时间在被安排得过于饱满的生活间隙中飞速消逝,转眼间就来到了正式体考的日子。
赵一栗虽然自己就考一个坐位体前屈,但是却是全班最忙的那一个:要帮班主任清点分组、发考试要用的凭条、帮离开集中点的同学看着书包和水……同学们一个个都出发去考试了,她便一个人坐在看台上。
“不行的,这是我们的水,大家都还没有喝完的。”露天的巨大体育场做不到全封闭,时不时就会冒出看起来衣衫褴褛的老人想要去拿学生们摆在台阶上的塑料瓶,甚至把几乎还满满一瓶的饮料都拿一边去倒掉、把瓶子带走。赵一栗一边劝,一边把自己手里的矿泉水“咕嘟咕嘟”喝完,用力捏扁瓶子后再递给老人。
“这些更不行,这些都是没有开封的,老人家,我们这里真的没有瓶子了。”赵一栗紧紧地守着脚边的一箱运动饮料以及手边的一袋子手机,水是拿班费专门准备的,同班的同学路过有需要她就递一瓶过去。
训练到那个时候,其他项目都没有啥难度了,只有女生800米和男生1000米有些困难,其中又要数女生的800米最不稳定,为了在体测里取得好一点的成绩,那些生理期不幸正好在体测期间的女生,甚至还要去吃激素药物推迟生理期。
那个时候,他们学校想出了一个很聪明的办法去稳定女生们的800米成绩——让那些结束1000米考试的、体能完全没有问题的男生,在跑道内侧带她们跑,给女孩子们一个时间和速度的参考。
这种事算不算作弊呢——反正,只要没有明确规定不行的,那就是行,如果以后明确说不行了,那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就是了。
赵一栗坐在看台上,远远地看着宋润洋在内圈带着一队女孩子跑。
他跑得轻松,一边跑还一边看表调整自己的速度,让她觉得这场景还挺生动的:他依然被一群青春又活泼的少女在身后追着,而她这样的,已经开始退到一旁去默默地旁观,她现在觉得就这么看几眼也觉得挺好,她已经习惯了。
“哎,妹子好!”突然背后有陌生的男生声音响起,赵一栗迷茫地转过头去,看到那男生没有穿校服,也就判断不出来他是不是本校的学生。
因为这个体育场每天都是好几个学校在同时考试,来之前班主任还专门强调过纪律:不要和其他学校的学生发生冲突,尽量待在本校的活动范围,考完全部体测找赵一栗登记确认后就可以离开,不要在附近逗留。
“那个,同学,如果你要水的话,可以拿的。”赵一栗以为男生是冲着她脚下的运动饮料来的,刚刚几个隔壁班的跑完步过来问能不能拿一瓶,她都慷慨地给了,反正长跑就是最后一项了,最好在这里就把所有饮料喝完,不然搬回去也挺费劲的。
“嘿嘿,不是。”她感觉那个男生把她穿着的校服上下打量一番,眼神让她有些不舒服,“妹子,给我一个手机号,行不行?”
“什么?”赵一栗从来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她困惑地问道,“为什么?你是哪个班的呀?”
“不是不是,我哪里考得上你们学校呀,就是我们在那边玩真心话大冒险,我玩输了,他们要求我必须来要一个你们学校的妹子的手机号。”看赵一栗没有立刻拒绝,那个男生笑嘻嘻地往赵一栗面前凑,“我一看你穿着校服就过来了,好妹子,漂亮妹妹,帮哥哥一个忙好不好,哥哥之后请你吃好吃的,你随便挑。”
“你完全可以过来转一圈,然后编一个电话拿去应付他们。”赵一栗很快给出了解决方案,并朝旁边退了退,拉开了和那个外校男生的距离。
“那不行,他们肯定要拨电话去验证的,一打是空号,我多抹不开面啊。”男生说道,“哎妹子,就当帮个忙嘛,你们不都是好学生吗,好学生就这么冷漠那么傲啊?连个手机号都不愿意给,真就我们不配和你们这些上流人接触呗?”
赵一栗皱了一下眉头,她问道:“那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写给你一个能打通的手机号就行了,对吧?”
“哎,对的对的,一定要是自己的啊,你反正坐在这里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我要是发现你乱给我写,我待会儿要来找你的。”见赵一栗态度松动,那男生喜笑颜开,掏出手机就递给赵一栗,“直接输通讯录页面就行。”
赵一栗咬了一下嘴唇,自己的手机号那是肯定不可能给的,但是无论是父母还是朱明宇的手机号,都不满足那个男生待会儿打电话来她能接到的条件。
她看向了自己脚边的另一个袋子,那里面放着去参加考试的所有同学的手机,也是她负责看护的最重要的财产。
她能背出宋润洋的手机号码,如果他们之后打电话过来,她也能立刻接起来,而且宋润洋的手机在袋子里很显眼,和朱明宇新换的那个一模一样。
“哎,谢谢可爱妹妹,待会儿就约你去吃饭,哥哥骑车载你啊!”从赵一栗那里拿到手机号,男生立刻就拨了出去,然后看到赵一栗一脸淡定地从脚下的袋子里拿出了一个手机,拿着亮起的屏幕冲他晃了晃,“靠,居然还是个超有钱的妹妹!那以后哥哥还要求你罩呢!”
“你要我做的事情我都做完了。”赵一栗说道,“我觉得你可以走了。”
“不要这么无情嘛妹妹,我们都交换手机号了,那就是朋友了。”她那个时候对于同龄男生的认知几乎全来自宋润洋,也就不知道其他人是可以这样无赖的,那个男生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居然还想挨着她坐了下来,“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光有一个号码,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怎么存手机啊?”
“你刚刚提出的要求里没有包括需要知道我的名字。”赵一栗那时候,还在试图采用讲道理的方式和对方沟通,“你应该去和那些玩游戏的人说你任务完成了。”
“而且我们的老师马上就要回来了。”虽然她知道这个时候班主任肯定还在800米的终点线、担心有女孩子出意外没有及时送医处理,“同学,我觉得你可以走了,真的。”
“妹妹,我感觉你还好小哦,看着完全不像初三的,像初一的,你是不是特别聪明的那种,还跳级了?”
赵一栗在这个时候终于感到了一丝慌乱,她意识到对方是个一时间难以甩掉的狗皮膏药。
她完全没有和这类人接触的经验,而看到她眼睛里流露出了害怕和不安,男生更得意了,甚至伸出手去,想要去碰她的手:“不要这么害羞嘛妹妹,这是连男朋友都没有谈过吗,这不是正好——”
“正好什么?你哪个学校的?找我们班的女生什么事?”
赵一栗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大松了一口气,什么都顾不上,整个人就往宋润洋背后躲。躲好了有了安全感,她又有点担心,伸出手去抓着宋润洋的一只手臂说:“不是大事,别起冲突。”
宋润洋跑完1000米后连着带了两组女生,今天太阳又灿烂,赵一栗抓着他的手臂就摸到了一手的汗水。
“我根本不认识他,”她对宋润洋做了个简单的情况说明,“我在这里帮大家看包,他跑过来要我给他手机号,手机号给完又要我告诉他我的名字,我不愿意,想请他离开。”
“哎呀,玩游戏嘛。”那个外校男生的口气也变了,“哥们,这你女朋友吗?哈哈哈我也不tຊ知道啊,谁都不认识,只是看着她坐那里,那个,真心话大冒险——”
“我不是他女朋友,”赵一栗从宋润洋身后探出脑袋认真地说,“你这样骚扰我们班的任何一个女生,他都会管的。”
“这是现在的重点吗?”她听宋润洋带着一丝无语问她,然后动了动还被她抓着的胳膊,示意她继续躲他身后去。
“同学,两个选择,”宋润洋冲对方伸出了两根手指,“第一个,你把她的手机号删掉、和她道歉,然后自己走;第二个,我帮你把她的手机号删掉,押着你和她道歉,然后再找人来带你走,自己选。”
宋润洋是笑着说的,赵一栗躲在他身后,也不知道那个外校男生是什么表情,反正她最后听到了一句极其敷衍的“对不起”。
“不准再去纠缠其他班的女生了,我和你说了,我们的老师马上就都回来了。”赵一栗又从宋润洋身后探出脑袋,现在她狐假虎威,说话有底气。
“等一下,手机给我。”她听宋润洋又说道,伸出没有被赵一栗抓着的那只手,去把那个人的手机拿过来皱着眉头翻了好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才把手机还给那个人,“好了,你可以滚了。”
“我检查过了,他通讯录里已经没有存你的号码。”人走了之后,赵一栗立刻放开了宋润洋,听他说道,“没事了。”
她点点头,嘴里的一句“谢谢”都还没有说出口,就听到宋润洋继续对她说道:“对那种人,你就不该理,态度越差他们越不敢招惹你,你越礼貌,他们越觉得你好欺负。”
这时候,已经有人完成了全部的体测、确认完所有成绩、开始回来取东西了,对话被打断,赵一栗认真检查了同学递过来的凭条查看有没有漏项、看到全都是满分还笑着说了“恭喜”,又递过去手提袋让他们找手机。
“手机到我这里拿吧。”宋润洋坐到她身边去,拿过了那个沉甸甸的袋子。
“你第一个回来,所有成绩确认完了吗?”赵一栗突然想起来,“可不要1000米没有确认成绩就去带800米了,凭条呢?给我看看。”
宋润洋在运动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赵一栗,她接过来细细地看了,当然每一项都是满分,然后才点点头。
看他额头上汗水还在不断往下滚,她去弯腰从脚边的箱子里拿了水递给他,结果宋润洋误会了,以为赵一栗是拧不开瓶盖,打开了之后又还给她。
“我不渴,”赵一栗摆摆手,“你喝。”
她低头看着宋润洋坐在那里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了半瓶,觉得有点儿心疼,又去书包里翻纸巾去递给他擦汗。他跑了1000米,几乎不带歇地连着跑两个800米,对于她这种800米都能把喉咙跑出血味的人来说,这种运动量听起来都觉得好累啊。
“赵一栗,你怎么可以随便把手机号码给那种人?”她没想到宋润洋喝完水、擦了汗之后,还在和她说刚刚的事情。
“我才没有那么傻呢!”她有种自己被小看了的感觉,为了证明自己不笨,她指指宋润洋刚刚揣到自己兜里的手机,“我留的你的电话号码,不信你自己看你手机上是不是有个未接来电。”
“别——别怪我啊,我总不能留林婉婉的号码吧,”看宋润洋笑了起来,真的去拿手机出来看,赵一栗抱住自己的胳膊小声辩白道,“班里男生我就记得你的手机号。”
“这才对。”宋润洋点头,“但是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你直接叫他们滚就行了,一句话都不要多说。”
“那他们打人怎么办呢?”赵一栗有些为难地问。
“你让所有人都记得你的手机号、叮嘱了好几遍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你,怎么遇到这种事情就不会给老师打电话了?就直接说你遇到了麻烦,请老师过来一趟,那些人会跑得比谁都快。或者你就直接走开,去人多的地方,那个人就是看到你落单,才会来纠缠你。”
赵一栗低下头,她当然是想过走人、或者直接给班主任或者带队的体育老师打电话的。
“你们的书包手机水杯啥的都在这里呢,我走了谁来看啊?我怕我把老师找过来,班上其他人突然晕了倒了,没有及时送去治疗出了大事怎么办?”她说道,“那些人反正最多是……混混嘛,光天化日的,我不信他又能干什么事。”
“那边除了我们学校的老师,还有很多维持秩序的人在的,不是你把谁叫走了,其他人就没有人管了。”她听宋润洋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说道,“怎么总把别人排在自己前面,人也就罢了,书包手机水杯?真丢了又能值几个钱?”
赵一栗发现这些话实在很难辩驳,就点点头说:“我下次不会那样了,宋润洋,谢谢你。”
这应该是他们初三之后说得私下最多的一次话,之前他们在学校的接触,基本都仅限于老师们有时候会安排他们去评讲卷子、做点儿什么事,然后他们商量一下怎么分工,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交流了。
越来越多的人在回来取东西,赵一栗赶紧和宋润洋拉开距离,一个人查凭条,一个人清点物品,没过多久,班上的所有人都回来过了。
赵一栗把花名册仔细地检查一遍没有错漏,又把看台上下检查了一番,没有遗落重要物品,纸箱里还有三瓶没有开的水,没有人要丢了好可惜,她把它们全部塞到书包里,打算之后放到教室最后面,谁想喝就去拿。
“走了,赵一栗。”她听宋润洋招呼她,“去吃饭吗?”
她抬起头,看到宋润洋站在阳光下,因为方向背光,她看不清他那张格外吸引人的脸,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回答“好”。
她忍住了,赵一栗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学逐渐熟练撒谎这项重要的技能,下意识想说林婉婉在等着她,然后才想起林婉婉刚刚都已经过来她打过招呼、累得不行地打车回家瘫着了。
“我找老班还有点儿事,待会儿正好和他一起走,免得再遇到那个人。”她最后只说道,“你去吃吧,谢谢。”
“嗯,那好。”她看到宋润洋看到班主任已经走过来之后,才对她挥挥手,“那赵一栗,明天见。”
距离初三结束还有最后三个月不到,赵一栗那时候想,这很可能也是她和宋润洋做同班同学的倒计时。虽然他们都签了理科实验班的协议,但理科实验班一共有两个,也就是,完全对等的概率,百分之五十。
她看着宋润洋的背影,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到底在期望和他继续同班、还是从此陌路。
这一年的年初,她听到了一首来自大洋彼岸的新歌,赵一栗其实听英文歌听得很少,她注意到那首歌,是因为当时正在火热地流行把英文歌词翻译成带着古韵的文字。
诚然,这种流行式的翻译最终被批评为“过度翻译,随意增删原句本义”而不为主流接受,但赵一栗无法控制地被那首歌的一句翻译吸引:
毋需烦恼,终有弱水替沧海。【注1】
这仿佛是一句祝福,告诉她,不要担心,不要难过,你最终会走出这一场已经忘记了故事是怎样开头的暗恋,前方有新的人在等待你,而这一次,他不会说“我和她完全没有那方面的关系,我就是看她可怜。”,他会说,“对,我们就是在一起了。”
而这一句话,确实是一句过度翻译,它包含着太多牵强附会的成分,唱着它的歌手,实际上是在忧伤中一遍遍地重复:
Never 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注2】
而如果我未来还要找一个和你有几分相似的人,是否意味着,我其实从未走出过和你的故事,哪怕我已经自说自话地为它画上了句号——而且是画上了好几次句号。
事不过三,二十七岁的赵一栗突然因为回忆了产生了一点儿决心和勇气,她想,之后约定的那次晚饭,一定是最后一次,这一次,她一定把那个句号彻底画圆,这是为了她自己。
想要全身心的、好好地、认真地,再去爱一个人,不是为了完成父母按时结婚生子的要求,她只是突然感到了强烈的遗憾,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渴望被生活彻底地磨平所有的棱角之前,再热烈地、不计较结果地去付出一份喜欢。
希望那个人,不要还距离她太远,她把脸埋进枕头,祈祷道,老天啊,请对我好一些吧。
我大年初一可是好认真地烧过一遍香呢。
【注1】:来自网络《另寻沧海》
【注2】:节选自《Someone Like You》-Ade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