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家属院,继续往南走。不出三里地,是西山当地规划最早的公墓,单名“仁桥”。
仁桥公墓收拢地方。更早些时候,本是弃荒的菜田、零星高丹草齐小腿肚,如今被相关部门围竖起钢筋绿网。
五十亩的墓地,季庭柯绕了整圈,在南入口七排三列的岩碑前停下了脚步。
他攥着自己的虎口。俯下身,入目是坚硬耐久的花岗岩。角落是影雕的照片,中年人生着张四方脸、浓眉、有些肿泡的一双眼。
只占据墓碑半侧,金漆刻着“郝国平 1987—2024”,写明何时生、何时死,孝子是谁、又是谁领头塑了这块碑。另一半蒙了黑胶带,无立碑落款、称谓,生卒年月。
季庭柯知道,另一半留给自己方才见过的杨婷——夫妻生同衾、死同穴。
附近,有留守的老人倒腾着、偷拿走祭拜的花束转手高价再卖,饭菜捡回自家吃。对方滴溜着贼眼、警惕瞧人,目光懒散一瞥,正对上季庭柯的。
佯装要撤,被男人拦下:
“要几瓶祭拜的酒。”
于是,那人腰杆子又直了些:“什么酒?”
“黑坛汾。”
这没有,这贵了。人直摆手。
季庭柯妥协:“那就来几瓶雁门金波。”*
有句俗话,叫南绍北代,黄酒不赖。
又有说“金波沉醉雁门州,端有人间六月秋”。
代,指的是西山省代州,又有关隘雁门,另称雁门州,是西山当地用粟米、麦曲酿的酒。
季庭柯一滴未沾,握着其中一瓶的颈子、尽数洒回了泥地里。
地里滚烫,吸了水、一声“呲啦”。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用指腹擦了擦右上角的黑白相片儿——没有灰尘蛰伏,只有行笔刀刻、锋利得几乎轧破皮。
他起身,撂了酒瓶、又折了根狗尾巴插上,拎着剩余的几瓶黄酒往前排走。
墓园幽静,阶梯生着杂草,只听脚剐着地的动静,以及剩下七八瓶酒相撞,清脆、短促。
季庭柯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还有第三排从左往右数第七个,第五排从中间往右数第三个,第二排前三个、第一排中间两个。
都是一些崭新的墓碑。四周锐角还未曾被风沙抹去痕迹,比郝国平那处更热闹些。有带瓜果的、啤酒汽水的、饭菜的。
还有熟面孔的老人拎了袋小汤包,没拿稳、汤包砸回地上,皮开肉绽,滚出满肚子的汤,淌出条平铺的油沟。
延伸至季庭柯的鞋头前,不到半寸。
又是一声被吞了一半的咳嗽。
对方迎面兜了包袋子,一面拄着拐、一面手忙脚乱拖着底,仰头刚要赔不是。不过也是虚焦、定睛的几秒,浑浊的眸子忽地转冷、寒色皎皎——年纪大的缘故、牙豁了半边,说话口水咕哝着,依稀能分辨对方是骂了一句“王八羔子”。
听不真切,但似乎在用带鞘的锋利匕首,克制情绪地凌迟、肢解季庭柯的肉,拆分骨头。
季庭柯认出人了,叫了声“老叔”。
他咬紧了颌关、缓慢地靠近,神色恢复宁和淡漠。
像一座高大、沉默,内里被掏空的山。
他低着头。下一秒,那生了锈的拐猛地敲上了季庭柯的左膝盖,他微微曲着腿、颊线紧绷。
老人怒骂:“害人了!你还敢来!”砰——又是一声,右膝盖乌青一片。
季庭柯没有出声反驳。伏了半边身子,手撑着地、细碎的石子陷进肉里。
再一下,正中背心,男人一条腿直直地跪了下去,他闷着喘了一声,继续受着。
抬头望去,公墓遍地,尸骨未寒。**下午,逼近三点。
晌午最忙的时候,店里有季庭柯负责张罗。午后生意不佳,罗敷索性抱着腿、窝团在收银台里吹空调。
她从钱箱里掏出几张纸币,自己左手跟右手玩“石头剪刀布”。
左手输了就奖励右手一张,右手输了就奖励左手一张。
来来回回,季庭柯始终没回来。
罗敷摩挲着纸币一角。她抬眼,隔着落地的玻璃、望得更远。
后儿坪的店面、楼层都很矮。
矮到无法阻拦罗敷飞起来的视线。她的目光顺着电线杆爬到天空,再直直地往下坠——门外,张穗妖妖娆娆地、用脚尖抵开门缝:她说:“还坐着呢。”
“这么沉得住气?”
罗敷睨着她,静静等待着下文。她知道、只要她不表现出急燥、对方也憋不住几分钟。
果不其然,张穗撑了不到十秒。
数到第九秒的时候,她已经开始顺前台的牙签了。咬着一根在牙间:
“相好的被人撩展(放倒)了,你倒是一点不急。”
北方方言里,偶尔也会有几个字眼生僻。倒不如南方方言来的复杂,即便是外乡人,结合上下文语境、也能估摸着猜出意思。
张穗说,季庭柯跟人动手了。
罗敷脸色微微沉下来,她一卷儿、一卷儿地收好钱。
张穗头伸长了看,十块、五块的。罗敷几乎嗅得到对方身上,廉价、刺鼻的香水味。
鬼使神差地,她并没有纠正对方胡乱使用“相好的”一词:罗敷翻出前台、膝盖撞上了女人的腿窝。
她将张穗挤了出去,在对方发作、火大之前、“啪”一下拉上了卷帘门。
往远处去了,张穗隐隐约约听着,罗敷嘴里、还剩一句讥讽:
“皇帝不急,太监急。”
季庭柯人到底在哪儿,其实并不难找。
这是一座骑着电动车都能闲逛一整圈的小城镇。给它半天的时间,谣言全靠嘴皮子磕碰,都能荡几个回合。
罗敷一直往南走。
她走到巷口,卖水果的孙大头一直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瞄着她:他认出来,自己眼前站着的女人。正是晌午的时候,季庭柯掖在成串的香蕉下、一直盯着的女人。
她漂亮得像一尊玉相。
有玉相的皮囊,却不悲悯。
为人、做事都不太客气,不讲人情世故,遇事、就这么直愣愣地怼上来。
女人抱胸盯着他,她也不说话。直到孙大头被她看得心里起了毛,忍不住往南边指了指——他自己坦白交代:
“你找季小哥吧?听人说,被撂在仁桥公墓门口。”公墓。
罗敷一听、眉都拧成了结。
她问:“远吗?”
“不远。”孙大头思考着过的那几条街,又犹豫着摇头,“但、也不算很近。”
“如果靠腿儿着过去的话,少说也得小半个小时。”
于是,罗敷盯上了孙大头停在巷子边的、破旧二手电动车。
说它破,那的确不冤枉:反光镜柄断了根、用粗宽的胶带缠紧了一圈。脚下的踏板陷下去多处,好几个窟窿、露出底部的电瓶。
这样的车,賊都不惦记。
罗敷皱了皱眉。她跨坐上去,掌心伸过来、冲着孙大头。
孙大头咽了口唾沫,有些怵她:
“什么?”
“钥匙。”
罗敷够长了胳膊。她的手伸向孙大头的腰间,绕过他开裂的革皮带,没耐心迂回、狠力拽走了钥匙。
孙大头愣住了。男人提着被拽开的裤腰、依旧心有余悸。
等反应过来后,狂追、猛喊。
罗敷背对着他、摆了两下手,呼叫被风吹散了。听着依稀是:
“借车一用,别这么小气。”***仁桥公墓口。
罗敷还没来得及从车上下来,就看见入口附近,远远地、稀疏围了一圈的人。
他们并不靠近,只是自动自发地看热闹,留给内部一个圈的余地。
孙大头的电动车,全身上下像按斤收来的破烂,一路颠过来、几乎散了架,车铃也按不响。
罗敷把着龙头,随意丢、弃车靠在路旁的树上,她阴沉着脸拨开人群:
“让让。”
拨开三层、五层,豁然开朗。
季庭柯没有张穗说的、或是路人表现的那么严重,他还斜靠在栅栏上,眯着眼保持沉默。
罗敷走过去,她轻轻地、“喂”了一声。
要拽他,没拽动。
季庭柯很平静地看了她一眼,额头有无法忽视的汗。他很浅地笑了一下——这几乎是罗敷第一次看他笑。
而后,他说:“腿好像折了。”
冷静得像是在问她,“今天生意好不好”,那么轻描淡写。
罗敷毫无防备。
她攥住了男人的小臂,趁他没有精力甩开,她贴了上去、很近。
路人看来,似乎是情人交颈、缠绵接吻。
不咸不淡地,“那怎么办?”
她仿佛没有听到周围一圈儿人有提到诸如“偿命”、或者“该!”这些字眼。
只是抿着嘴,静静等季庭柯的答案。
季庭柯也在等。
等指指点点的人散去,等众人看热闹的劲儿过,等越来越多的人不耐烦继续干候、苦熬。
他一手掐着罗敷的胳膊,另一手、紧紧遮住自己的眼睛。
固执地、不甘地。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说话的时候,干燥的嘴唇泛着白。罗敷没吭声。
良久,她给季庭柯借了几分力。但他不配合、沉着往下坠。
周遭的人还是没有消停的意思。掺合着起哄,变本加厉地,连罗敷也侃上。
罗敷方才灭下去的火“噌”一下跃起来,依旧是玩笑的语气:
“你亲我一口,我把你弄回去。”
“或者,你亲我一口,我告诉你——”
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人。
男人的眼睛来回眨了几瞬。
季庭柯打断了女人的预设。他掐着她的脖子,禁锢住了她的动作、狠命往下一拽。温热、干燥的唇一触,要分开——下一秒。
罗敷反扣住男人的后脑勺,她主动撬开了他的牙关。
比起接吻,更像厮杀。撕咬他的唇、嚼烂他滑腻的舌头。兵刃交接的一瞬,罗敷分明尝到了血腥气。
季庭柯的衣服下摆已经被她揪得不像样子。
路人起哄,被她恶狠狠地瞪回去。
“滚!”
罗敷拖着半倚在自己肩上的季庭柯。
烈日往西头跑,墓园是阴地,也有一窜小凉风。
她听到季庭柯近乎气声地:
“趁人之危。”
作者还有在其他平台写书吗?想看没有哦૮₍♡> < ₎ა作者是古希腊掌管性张力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