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仁桥公墓最近的医院在五公里开外,季庭柯否决了罗敷所提议的所有出行方式——包括骑那辆破旧的电驴、打出租,甚至是救护车。
他固执地盯着罗敷,和她死磕。
“我不选这个。”
他要她的第二个承诺,要她告诉他——女人头发吹得张牙舞爪,似笑非笑地:“好像,我没有给你选择。”
她挑着眉,咬了下唇,觑着季庭柯的反应。
直到他挣开罗敷的钳制,又重新倚回了绿化区。
兜里要是有根烟就好了,罗敷心想。
就差根烟,她就能慢慢跟季庭柯耗、或者直接心一硬,管他怎么死。
倘若往后,她压根不需要借他一分力的话。
可惜她需要他。她得把他当头羊养,养成了,一茬一茬地收毛。来年春天,做套羊绒衫,来年冬天,炖汤吃肉。
周遭有花圃,边上有水泥砌的阶。罗敷伸手抹了把灰,一屁股坐下。
虽然矮了季庭柯一头,气势上依旧不输的:
“你怀疑我什么?”
“我怎么,就不能是个普通的租客?”
季庭柯垂下眼看她,他保持沉默,直到围观的人都起了毛。
凭她关注“那起事故”。
凭那张莫名出现的订单,收餐人姓名是已经故去的“郝国平”。
凭日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郝国平生前去过韫城,凭罗敷偏偏那么巧、同样也来自韫城。
凭他努力维系了半个月多平静的假象,突然被她的到来打破。
日头渐渐落下来,沿边攒了一簇泛青的蓝光,薄云压天际。
人群渐渐松动,有接小孩放学、没耐心等的,有被蚊虫咬得受不了,待不住的。
罗敷拍死今天第七只蚊子,她无声地笑了笑,手里停住、血粒子蹭到了花圃边缘的杂草上。
季庭柯依旧无声坚持。女人平静地直起身:正当季庭柯以为她不再理会时,罗敷突然开了口。
她说,“我认识郝国平。”
远处,天际一记闷雷炸响。
季庭柯“哦”一声。他并不意外。
罗敷也不意外他不意外。
“怎么认识的?”
“家里有个叔伯,郝国平是他的老战友。三个月前,郝国平来一趟韫城叙旧。回去后没多久,人蹊跷地死了。”
她稍稍顿了一下:“只打听到他在一个叫'盛泰'的工厂打工,与人有什么过节不清楚。但厂子出了事,人又正好在锅炉旁边上夜班,连骨头渣子都没找到。”
“公告罗出来,自然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季庭柯握着自己的手心。
战友、韫城、三个月以前。
和郝国平家里人透露出的信息对上了。他该信吗?
男人闷了一会儿。
气氛压抑,季庭柯凉薄地扯扯嘴角:
“中午的外卖,是你做的手脚?”
故意套了郝国平的名字,来探他的反应。
罗敷哧笑一声:“不是。”
季庭柯猛地抬头。
“是我做的话,那就太明显了。”她把玩着火机的擦条儿:“太蹩脚的手段。”
她说:“你怎么敢肯定,只有我一个人盯着你?”
愣了一瞬,似乎是在反刍女人的话。
几分钟后,季庭柯嗓音微微哑,“为什么找上我?”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噤了声。
罗敷说:“你在盛泰呆过。”
是笃定的、意味深长的神情慢慢漾开:“你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郝国平在别人面前提过你。他说,之前在厂子里做工的时候,你们在同一间车间,你是他的上级。”
“他还说,你是个好人。”
飞鸟掠过苦衫,惊起一片,密密麻麻铺满那一处天空的角落。
冷不丁地,罗敷动手,要钳着季庭柯的肩膀逼他起身。
男人小臂轧过去,反借了她的力道,“折”了的那条腿稳稳当当地直立站着,额间一排汗。
罗敷似笑非笑。
什么腿折了,什么走不了。
难怪撑了这么久。
她说,“骗子。”
走开几步远,又回头:“好人也会骗人吗?”
季庭柯蹙着眉,似乎在忍痛。
“你呢,你会骗人吗?”
“你说的每一句,都是实情吗?”
罗敷半跨在电驴上,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你没有听说过吗?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后儿坪街。
孙大头在巷口焦急地等着,他反复抠着一处墙皮、直到露出内部光秃秃的砖瓦。
天已经完全黑了。
旁边的店主笑他:“就你那车,给贼、賊都不惦记。”
孙大头没心思和对方呛声,匆匆回了句:
“賊不惦记,我惦记。”
男人眼盯得都酸了,才从巷子口、盯回个熟悉的身影。
刹车还要用脚辅助、损耗鞋底的寿命。罗敷摇摇欲坠地、把自己从头盔里拔出来,勉力喘了一口气:
“还车。”总算回来了。
孙大头一把夺回了龙头的掌控权。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跪下来、叫罗敷:“姑奶奶”。
然而,罗敷没有承他的情。
她转身,毫不犹豫地撇去了隔壁的小店。
孙大头急了,头盔往泡沫箱上一扔,忙忙地追上去:
“姑奶奶——你要什么,我这儿都有啊。”
罗敷没有回头。
片刻后,她再走出来。手里攥了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半遮掩着。红花油。
罗敷带着那瓶外伤药回了公寓,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表现得平静如水。**门锁再次响起时,是在后半夜。
像某种踩了捕兽夹的动物,一下沉、一下浅,半拖拽着伤腿在地上。
偶尔碰倒个椅子、茶杯。
罗敷其实没有睡着。
她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翻回去。终于睁开了清明、没有困意的一双眼。
她还记得——自己的床头柜上有只搪瓷的茶杯,里面还有半杯、喝剩的温水。
罗敷一把推开窗,她盯着夜色、将水泼出去,拎着空杯子出了房间门。
门外,季庭柯撑着桌脚,小心、缓慢地蠕动。他换了家居服,裤腿卷到膝盖的位置。
那条受伤的腿抬着不受力、微微曲着。大概是淤血化开,露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
他注意到罗敷推门、走近他的动作,再抬头还是有些诧异。
罗敷扬了扬水杯,很简略地:
“起夜,喝水。”
而后,她果真去了小厨房,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水。
却迟迟,总是没有下一步动作,反倒是继续倚靠着柜门。
季庭柯已经磨蹭到了主卧门口。
他撞倒了关公像。
跌到床上、闷哼了一声。
他喘得有些急促。
罗敷喝了一口水。
水是凉的,顺着喉间熨到胃里,不疼、但撑得慌。
罗敷打着圈揉、压了压肚子。
半晌,她走回房间。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下午买的那瓶红花油。
红花油是满的。罗敷拧松盖子,到洗手间里倒掉了小半瓶。
像是随手路过、不大耐烦地,她拿着剩下的半瓶红花油,靠回了季庭柯房门口。
男人的狼狈姿态和她想象的大抵一致,咬着后槽牙、托着小腿,额间都是冷汗。
罗敷敲了敲门,将瓶子丢到床上。
季庭柯没去捡,犟得像一根绷紧的弦。
女人坐了过去,她往近了凑,两张脸险些撞上。
透过季庭柯棕黑的瞳孔,罗敷看见自己的脸,图谋不轨的、怀抱目的的。
她慢条斯理地逼过去,拧开了红花油的瓶盖。
季庭柯避远:“不用。”
罗敷说:“用。”
“这是之前用剩的半瓶,从韫城带来的。你要是不用,我就给扔了。”
季庭柯再往后退,背顶到了木床靠座上。
就剩半瓶,用剩的半瓶。
他摆明了不信,反问:“那、哪儿来的这么大味儿?”
分明来自洗手间,以及罗敷出来前,巨大、宣泄而出的冲水声。
瓶嘴儿暴露在空气里,罗敷一下按到了男人的伤处。
还是一声闷哼,外加一下不易察觉的抖。
他闭嘴了,她却说:“你叫得太大声了,真的很吵。”
季庭柯眼神涣散了一下,手有点晃。
“什么时候?”
“刚刚,疼的时候——”她学着他的样子,闷着声、呻吟了一响。
季庭柯来捂她的嘴,罗敷张口,轻轻咬着男人的掌心肉,来回研磨了一番。
像下午那个浅尝辄止的吻,她也是亮了牙。
温热的、滑腻的舌头舔了舔,像去了壳的蜗牛爬过,留下银亮、暧昧的痕迹。
季庭柯整个身子都跟着僵了僵。
他捏着罗敷的后颈用力,她吃痛、手抽回来了。
还是挑衅地盯着他,看穿一切的眼神。
除了房间里一盏台灯,窗外只有星子亮着。
季庭柯抽了张纸,擦掉自己掌心的唾沫印子。良久,他闭了闭眼:
“罗敷,等天亮的时候,你搬出去吧。”
发现一个宝藏作者,搜来搜去,就写了这一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