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念不理他这混不吝的话,仍是防备地看着他,像是一旦察觉到危险随时准备逃跑的森林小兽。
昨晚做到一半司念就后悔了,他简直是不知疲倦的打桩机,怎么求饶都没用,指甲都陷进肉里了,就是不肯停下。
“好了,不逗你了,起来吃点东西。”
-
陈教授的骨灰安放在郊区一处僻静的墓园。
秋冬天亮的晚。
这会儿晨光还没有擦过地平线,雾蒙蒙的,似还下着零星小雨,偌大的墓园里,风萧萧的,一排排刻着逝者姓名的白色大理石墓碑,在呼啸的风声里,显得格外寂寥凄凉。
两人撑着两柄黑黑伞,并排而立,彼此的伞骨在他们之间隔开一段距离。
【家公陈远桥之墓】
墓碑中央用描金的的字写着逝者名字,上方贴着的黑白照片里,老人已至花甲,却丝毫不见龙钟之态,神情松散,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不难想象生前是怎样的开朗康健。
司念身着纯黑色立领毛衣裙,将怀里抱着的黄白相间的菊花搁在祭台上,只看一眼遗像就足以泪湿眼眶。
陈教授桃李满天下,前来祭拜的人络绎不绝,祭台上满是祭祀的瓜果和点心,偏她这个受恩师惠泽最深的学生,过了这么久才肯露面。
心中的愧意像是一团烈火,将她吞没,炙烤着她的良心。
她只觉脚下轻飘飘的,虚浮得不真实,恩师特意学着津市的做法给她包韭的菜鸡蛋饺子,她一口气吃下二十只,仿佛就在昨天,晃眼竟已阴阳相隔,那天竟已是最后一面。
“陈教授,是怎么过世的?”
她的声音犹如从远山天际飘过来的。
她背对着他,泪如泉涌却又无声无息。
“晚上睡着,就再没醒过来。”
傅妄也同样一身黑,屈膝下去,用带来的毛巾轻轻擦拭着墓碑,罕见地收起平时那副恣意慵懒,眉宇却极为平静,不见多少悲伤之色,反而是一脸淡然。
司念却怔愣着扭头看他,陈教授身子骨向来硬朗,耳聪目明,又很注重养生,常带着她到川大的操场上去晨跑。
怎么会悄无声息地走了呢?
“医生说是旧疾复发得比较突然,”他擦完墓碑,又往后挪了半步,开始擦祭台,“挺好,没受什么罪。”
不是为了安慰司念,这句话是他发自内心的。
“外公生前不止一次说过,生死有命,只要活着的时候不留遗憾,死后没什么好悲伤的。”
长寿不是福气,喜乐心闲才是。
只要活着的时候不留遗憾…
她的人生好像全是遗憾。
司念还没从这句话中抽回思绪,就听到混赖的男声兀自响起:“小老头儿,我把你孙媳妇找回来了,瞧见没,我压根没吹牛。”
他擦完祭台,点心和鲜花摆好,屈腿蹲在墓碑前,双手垂在膝间,笑意不达眼底,就那么仰着头看。
刚到M国那会儿,接手的都是傅家最凶最险的生意,大多是灰色产业,没什么道义规矩可讲,就是比谁拳头硬,比谁不怕死。
熬得艰难,是真的艰难。
坚持不下去了,就半夜偷偷跑回国,抱着外公的墓碑睡一宿,早晨起来, 满地的烟头,好几次差点把守墓的工作人员吓得原地去世。
外公走得匆忙,什么话也没留下,但他知道,外公是希望他把司念找回来的。
司念沉默着,把伞撑放在地上,眼泪早已风干,一点痕迹都没有。
她点燃祭拜的香烛,乳白的香徐徐上升,两人默契地鞠躬祭拜。
风势骤起,毛毛小雨被吹得歪歪斜斜的,司念撑放在脚边的伞被顷刻掀翻,被狂风卷着,越飞越远。
司念匆忙起身,正要追出去抓伞柄,蓦地,另一把黑伞出现在上空,隔绝了她头顶的雨,他修长的指骨捏着伞柄,把他和自己笼于伞下,清澈的眸底倒映着她的影子。
距离近的,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
风很大,她鬓角的碎发拂在他的衣领上,丝丝缕缕,傅妄也没去管,任由它纠缠着。
就在她略带歉意地把碎发敛于耳后,旁边人低沉磁性地嗓音轻唤她的名字:
“司念,以后每年,我们都一起来给外公扫墓吧。”
司念,以后每年,我们都一起来给外公扫墓吧。
她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没有应。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以后。
她三年前亲手埋葬了不到六十岁的外婆,两年前又亲手把三十多岁的司南枝送进疗养院。
遗传性精神病发病时间不详,会缩短人的寿命,最重要的是,身边人时刻像揣着一个不知何时会炸掉的定时炸弹。
她没有去看傅妄也那满是期待的眸子。
视线落在恩师的墓碑上,凝视良久,莫名地,从心底生出一股勇气来。
她想试试。
如果她注定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她想试试哪怕只是弥补一两个遗憾。
“好。”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却足以叫阴间阳间的人都听到。
傅妄也眉峰上扬,透着无尽的喜悦,一双桃花眼闪动着大喜过望的光芒,伸手将对面的人揽进怀里,“我就知道。”
司念唇角无意识地勾起,跟着他一起笑,目光触及头顶共撑着的黑伞,脑海里浮现出曾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
从此烟雨落京城,一人撑伞两人行。
-
从墓园回来,两个人不谋而合想去川大转一圈。
傅妄也是开车过来的,四十分钟就到了。
再下车时,雨已经停了,阳光穿过云层,像碎裂的蛋壳似的,四处迸发着光芒,只是空气中还含着朦胧水汽。
司念身上的毛衣裙不挡风,团抱着,搓了搓手臂。
关上驾驶舱车门的傅妄也拉开拉链动作自然地将她裹进自己的羽绒服里,她本来就瘦,蓬松宽大的羽绒服一裹,整个身子都淹没在他胸口,跟只小猫似的,就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迷茫不解地眨着眼瞧他。
“这样不好吧…”
他身上的热度迅速蔓延,过渡到了她身上,暖呼呼的,还有他身上木质香水的味道,原本只有鼻尖被冻得发红,这下都扩散到脸颊上了。
“又不是没有过。”
上大学那会,她经常故意出来约会不穿外套,就这么连体婴似的黏着他,一会儿要亲,一会儿要抱,一会儿把跟块冰似的手塞进他的衣领里。
他还不能抗议,不然她就虎着脸问他是不是不爱她了。
傅妄也把身前的人裹得更紧了,生怕一会儿风再大点,她就跟那把伞似的被刮跑了。
“司念学姐,是你吗?”
不知从哪传来一道清脆的女生,司念茫然回头。